李耀隐隐猜到龙扬君所说的“理由”究竟是什么，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龙扬君微微一笑，道：“想一下，你觉得在何种极端的情况下，人才会心甘情愿放弃他的情感和意志？

“哦，根本不用想，只要看看咱们刚刚经历过的，帝都地底深处，大铁厂、无忧教事件就知道了——极端的资源匮乏，极端的痛苦和压榨，极端的绝望，在这些条件的互相作用下，根本用不着欺骗或者强迫，人们就可以主动放弃一切，包括情感在内的一切！

“那么，极端的恐惧，可不可以呢？”

李耀沉默片刻，明知故问：“对什么东西的‘极端恐惧’？”

“你已经猜到了。”

龙扬君淡淡道，“洪潮，对足以毁灭一切、抹杀一切、消除一切的‘洪潮’的‘极端恐惧’。

“一直以来，我们都推测盘古文明联盟并没有跨越黑墙的能力，是被技术手段封锁在三千世界之内，才导致了资源匮乏、情感抹杀、天魔诱惑、女娲反叛等等一系列悲剧的上演。

“但如果换个思路，假设，盘古文明联盟在发展到巅峰时，已经有能力跨越黑墙，探索外域了呢？

“想想看，将你代入一名盘古文明联盟鼎盛时期领袖的角色，你的文明由十三支富有勇气、智慧、技术和道德的高度发达碳基生命组成，你们已经能随心所欲地汲取恒星能源并创造全新的生命形态，你们自然野心勃勃、积极进取想要征服整片已知和未知的宇宙。

“没有任何东西能封印你们的野心，区区黑墙，怎么可能让你们放弃自己的情感和最崇高的理想呢？简直是笑话！

“你们利用整个文明最先进发达的技术，建造了一支规模庞大、不可思议的远征舰队，克服了千难万险，解决了无数错综复杂、不为人知的问题，终于，你们终于跨越了禁锢文明的天堑，由荒芜虚空组成的‘黑墙’，来到了比三千世界更辽阔万倍的大宇宙！

“看似很光明，很美好的结局，是吧？

“只可惜，黑墙之外，大宇宙的图景完全出乎你们的想象——这里并不是一片流淌着晶石和灵能的丰腴之地，甚至不是虽然危险至少生机勃勃的‘黑暗森林’，而是一片焦土，一片荒芜，一片刚刚被‘洪潮’蹂躏和咀嚼过的残渣，所有生命，所有文明，无论善良的还是邪恶的，先进的还是原始的，拥有实体的还是以波纹形态存在的，统统都被‘洪潮’毁灭了。

“你有足够的想象力，能想到这样一副画面吗？历经千难万险，付出无数牺牲，终于带着整个文明的希望翻越了黑墙，但墙外却是这样的浩劫，这样的毁灭，这样洪潮肆虐的大灾变！

“更可怕的是，毁灭一切的‘洪潮’极有可能并没有走远，既然你们能翻到墙外，发现‘洪潮’的存在，洪潮自然也有极大概率能发现并摧毁你们——盘古文明所在的三千世界！

“如此一说，三千世界和我的老家——古圣界所在的黑暗星云还真是有些相似，全都被一层看似密不透风又无比厚实，任何信息和物质都极难穿透的壁障所笼罩着。

“这层壁障既是一种束缚、封印和诅咒，让里面的文明与世隔绝，无法和外面交流，以至于孤立在大宇宙之中；但从另一个角度讲，又何尝不是一种保护呢？

“如果没有黑暗星云的笼罩，古圣界早就卷入四万年前古修时代的血战，或者被妖族发现，或者卷入星海帝国崩溃之战，或者被真人类帝国征服了吧？

“同样道理，三千世界之外，有这样一层看似荒芜和虚空的‘黑墙’保护，那么从外面观察，极有可能认为这就是一大片什么都没有的死寂之地，是死气沉沉的海洋和极度干旱的沙漠——殊不知，海洋中间还有岛屿，沙漠中央还有绿洲呢！

“或许，‘洪潮’就是因为黑墙的存在，没兴趣消耗能量探索黑墙后面有没有猎物，所以暂时放过了我们，反正‘魔法文明’等等丰腴的食物，已经够它吃一阵子了嘛！

“但如果‘洪潮’发现，看似荒芜和虚空的黑墙之中，竟然有一支舰队窜了出来，那么它立刻就能推测出，肯定有一个高度发达的文明存在于荒芜和虚空深处，你觉得，它还会懒洋洋地放过我们吗？”

李耀被龙扬君问得冷汗直流，无言以对。

“哦，我的猜测并不严谨，或许盘古文明的远征舰队并没有直接发现‘洪潮’，如果他们发现洪潮的话，洪潮也极有可能发现他们，那我们早就完蛋了！”

龙扬君道，“他们发现的是被洪潮吞噬和蹂躏过后，一个个文明的残渣、遗骸或者坟墓，比方说魔法文明的流亡舰队之类，并通过这些异种文明的残渣、遗骸和坟墓，知道了一切，知道了洪潮的存在。

“但结论是一样的，就是盘古文明联盟的首领，乃至每一个民众都知道了，有那么一个叫‘洪潮’的东西。

“洪潮究竟是一种足以摧毁整个三维宇宙的力量，还是一种来自四维乃至更高维度空间的凶兽，甚至是某种拥有自我意志的法则？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藏匿于黑墙之后的人们，绝对、绝对、绝对不能被洪潮发现，一旦被发现，什么都完了。

“无论怎么鼓起勇气、调集智慧、凝聚意志，当时的盘古文明联盟绝没有亿万分之一的机会，能够和洪潮抗衡的，一旦被发现，毁灭，是唯一的结局。

“这不是悲观，而是事实，客观存在、不可辨驳的事实，同意吗？”

“……同意。”

李耀无比艰涩地说。

“很好，那么作为盘古文明领袖的你，在明确了这个事实的基础上，会如何决策呢？”

龙扬君紧追不放，“特别是对那支已经跨越了黑墙，探索到外域的远征舰队。”

“我恐怕只能将他们召回了。”

李耀长叹一声，苦笑道，“他们在‘墙外’停留的时间越长，就越有可能被‘洪潮’发现，被发现的后果，就是整个文明的毁灭，最多有一些幸存者好像魔法文明的流亡舰队那样，逃离家园，颠沛流离，过着垂死挣扎、苟延残喘还是难逃一死的生活。

“召回，是唯一的决策。”

“是唯一的决策，但并不是全部的决策。”

龙扬君道，“仔细想想就知道，召回了这支舰队之后，再让他们继续存在是极不必要，极不明智的，这支舰队是为了跨越黑墙而生，但现在跨越黑墙已经变成了威胁整个文明存在的危险行为，哪怕只有一艘星舰跨越黑墙逃了出去，都有可能被洪潮发现我们的存在，进而导致整个文明的毁灭。

“但，只要有一艘足以远航到外域的星舰存在，谁能保证没有一个野心勃勃、胆大妄为、不顾后果的家伙，会偷走星舰，做出傻事呢？

“所以，为了盘古文明的生存，必须封锁乃至摧毁自身的远航能力，盘古文明不需要跨越黑墙的技术，即便不是永远，至少在确认洪潮彻底退去之前，绝不需要！”

李耀不由攥紧了拳头。

人类文明发展了十万年，孜孜以求的就是跨越黑墙，远航外域的技术，难道盘古文明真的曾经掌握这一技术，却又……不得已，将技术销毁，湮灭了吗？

这，实在太可惜，太可悲，太可叹了！

但如果“洪潮”真的在黑墙外面逡巡，甚至虎视眈眈，寻找着下一个猎物的话，盘古文明这种自我封印的做法，似乎又是，又是合情合理，不可避免的。

“意识到这一点，另一个曾经困扰我的难题也迎刃而解了。”

龙扬君深沉道，“这个问题就是我曾经和你探讨过，盘古文明大规模销毁自己的晶脑技术，将晶脑和灵网水平强行压制在比人类文明现在都高不了多少的程度。

“一开始，我们都以为盘古文明是畏惧‘人工智能’的诞生，是为了不让‘人工智能’或者叫‘虚拟生命’诞生，才不遗余力压制自己的晶脑和灵网水平。

“现在看来，很有可能又错了，连人类文明都有无数有识之士，并不畏惧人工智能时代的来到，甚至愿意和信息生命和平共处，并借助信息生命来提升自己的文明——盘古文明，难道就没有这样的有识之士，和高瞻远瞩的领袖吗？

“不，或许盘古文明畏惧的并不是人工智能，而是人工智能的高速发展，势必会导致星海远航技术的大爆炸，一旦产生类似‘GhoSt’的东西，无数星舰都可以跨越黑墙了，根本不是盘古文明当局可以阻拦的。

“还是那句话，只要有一艘搭载着人工智能的星舰逃出黑墙，被洪潮感知到，整个文明全都会毁于一旦。

“所以，为了不让一条舢板下海，干脆锁死甚至压制自己的晶脑和灵网研发水平，永远都不让辅助星舰航行的人工智能诞生，从根源上堵死所有漏洞，那就不怕洪潮会找到他们了。

“听到这里，你该彻底明白了吧，李耀，或许并不是无尽黑墙阻隔了盘古文明的发展，而是恐惧，是他们对外域和洪潮的极度恐惧，令他们自我封印，自我设限，自我抹杀，锁死了他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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