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始文明的幽灵们统统凝固了。

“你说什么？”

女舰长难以置信道，“你历经千难万险来到这里，好不容易通过了重重考验，不正是为了得到太古的传承吗，这是拯救你的文明的唯一希望，但你却要……拒绝？”

“没错，我拒绝。”

李耀越来越平静，也越来越轻松，微笑道，“别误会，我既不是一时兴起，要用整个文明的生死存亡来孤注一掷；更不是玩欲擒故纵，欲拒还迎的把戏，故意往‘正确答案’上凑；我是真心认为，所谓‘太古的传承’对我的文明并没有什么好处，或者说，我的文明还没准备好接受这份过于慷慨的馈赠，时机还没到呢！”

“为什么？”

女舰长目不转睛地看着李耀，“能解释一下吗？”

“从一开始，我就在琢磨这场‘终极测试’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你们想要考验和衡量的究竟是什么东西，真是‘正义’和‘邪恶’这样黑白分明的概念吗？”

李耀摇头道，“不，我并不这么认为，在文明勇往直前的道路上，正邪和善恶的概念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拯救文明的方法也远远不止一种，谁又能说自己一定正确，永远正确呢？

“就好像人类文明中，有我和丁铃铛这样的性格，却也有龙扬君，白老大，厉嘉陵，厉灵海，雷成虎，过春风……千千万万种不同的性格，大家秉持着不同的理念，淬炼着不同的道心，都以自己的方式，为整个文明的崛起而奋斗着，难道我一定比他们更加正确，更能拯救文明？甚至，把所有人的性格和理念都变成我这样，只有一个声音，一种理念，一条道路，即便是看似光明和正义的道路，那样的世界就一定比现在更好吗？

“就连我自己，也不敢这么说。

“这恐怕就是你开始说‘没有正确答案’的原因。

“我想，就算经过了三万年逃亡生涯中的痛苦折磨和不断反思，幸存下来的元始族也不会一致认为祖先做错了吧？就好像人类当中有‘修真者’和‘修仙者’一样，你们肯定也有两派甚至很多派，总有些人认为祖先没有错，当初的《大灭绝令》和‘太阳防线计划’应该再狠一点。

“所以，‘正邪’和‘善恶’根本不是你们最看重的东西，到了‘准神级文明’的层次，你们的道心早已超越了‘正邪’和‘善恶’的概念，或许你们也知道，在正邪善恶的问题上钻牛角尖，永远没有出路的。

“你们在乎的，不是正邪善恶，而是一个文明面对骤然膨胀或者从天而降的力量的态度。

“从一开始的地球往事，到元始族在宇宙海中的挣扎和崛起，其实你们已经无数次暗示我——任何力量的掌控和运用，都不是没有代价的，冥冥之中早有‘天道’，在暗中为每一种力量标明了价格，越是掌控和运用强大的力量，就越需要付出无比沉重甚至惨烈的代价，倘若过分痴迷于强大的力量，非但不会变成力量的主人，反而会沦为力量的奴隶。

“猛犸象和剑齿虎，看似得到了进化的祝福，掌控了在当时的环境下无可匹敌的力量，成为称雄一方的霸主，代价却是故步自封，丧失了继续进化的动力，最终，当人类这个‘突变种’出现时，他们在短短瞬间就惨遭灭绝。

“同样的悲剧，也发生在‘虚空猎手’和‘山丘巨蟹’这样的星空异族身上，发源于灵能充裕的洞天福地，他们的力量远远超过剑齿虎和猛犸象的千万倍，付出的代价也更惨痛千万倍，倘若不是洪潮的出现，他们永远都不可能知道真正的智慧和文明是什么样子。

“而进入工业化和信息化社会的地球人呢？他们看似掌控了其余所有地球生物都不可能掌握的先进科技和超卓文明，代价却是丧失了自控力，并且将基因深处的自毁倾向激发到极致，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乃至把大气层变成一片黑幕，把大地变成一片废土的热核战争——第三次世界大战，这些都是地球人为了力量而付出的代价。

“你们这些地球人的后裔，元始族呢？当然，你们也付出了代价，而且是比地球人，剑齿虎，猛犸象，虚空猎手，山丘巨蟹……都要惨重的代价。

“太快了，你们的文明演化速度实在太快了，你们并非宇宙海中央的土着，而是外来入侵的‘突变种’，在来到宇宙海中央之前，你们从未如此大规模和深入地接触过灵能，一处处洞天福地中无比充裕和浓烈的灵能能对你们而言，岂非也是一种‘从天而降，完全免费’的力量？

“在这种‘完全免费的力量’辅助下，你们仅仅用几万年就完成了从普通文明到准神级文明的转变，也毫无例外迷失在过于强大的力量中。

“刚才浮光掠影的瞬间，我亦扫描到了你们的社会形态和技术发展脉络，发现你们是一个相当畸形，存在大量断层的文明——在某些领域，特别是血腥杀戮的军事技术领域，你们已经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甚至丧心病狂的程度，然而在另一些关乎人文，法制和道德的领域，你们并没有比地球时代高出多少，甚至因为星海的冰冷和黑暗，反而倒退到了地球中世纪的封建和部落水准，这种技术和人文的撕裂，实在太古怪了。

“我想，昔日曾经侵蚀虚空猎手和山丘巨蟹等等星空异族，并且令低等文明永远保持在奴隶社会的那股力量，也开始侵蚀你们元始文明了吧？

“所以，为什么你们在文明崛起之路上表现得如此不堪，为什么你们会颁布《大灭绝令》；为什么在屠杀绝大部分文明之后，你们忘记了地球时代的教训，又一次发动了残酷的内战；为什么你们会抛出‘太阳防线计划’？归咎于某些人的道德水准底下，是毫无意义的，其根源就是，你们迷失在自己无法掌控的力量中不可自拔；你们的膨胀速度太快了，以至于道德的凝练跟不上技术的进步；你们太贪心了，妄图控制自己无法控制的东西，用短短几万年就取得亿万年的辉煌。

“在绝强的力量和致命的诱惑面前，是否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做出理性的判断——这，才是你们真正关注的重点，对吗？”

女舰长静静听着，听到这里，她和所有元始族的幽灵终于流露出无比羞愧，无比悔恨，无比痛苦的表情。

女舰长的嘴唇哆嗦着，不知是预先设定的程序中没有相应的回答，还是高于程序的某种真情流露，她缄默不语。

“我们盘古宇宙的新一代人类文明是幸运的。”

李耀的笑容越来越灿烂，“虽然我们也是一个机缘巧合的人造文明，虽然我们的‘父文明’，盘古族和女娲族他们，也为我们留下了丰富的遗产，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些遗产都被掩埋在黄沙之下，漂流于星海之中，我们主要是靠自己的双手，披荆斩棘，筚路蓝缕，一路走到今天，不但发展出先进的技术，修炼出强大的神通，民众也拥有健全的身心，稳固的道德观念，强者和智者之间也能达成大体的共识，整个文明积极进取，生机勃勃，充满了无所畏惧的希望。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陆续发现了盘古文明留下的遗迹，因为盘古文明和我们的差距并不是太大，遗迹技术又是零星发现，并不会对我们的社会形态和道德理念造成太大的冲击，纵然有一些颠覆性的东西，我们也可以慢慢消化吸收。

“可以说，这样的遗产，才是对此时此刻的人类文明有益的东西。

“然而，来自元始文明的‘太古传承’呢？按照你的说法，那可是领先我们至少几十万年的东西，先进到不可思议的程度，能一下子让我们的文明跃升到准神级文明的境界，呵呵，太夸张了，正如一名普通人不可能通过服用仙丹一下子变成元婴强者，我也想象不出来一个普普通通的文明一下子变成准神级文明，究竟是什么样子。

“再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那就好像一个穷困潦倒的人突然中了几千万的彩票——你觉得他真有足够的学识、能力和意志，控制好这笔天降横财，而不在物欲横流的金钱世界中迷失自己吗？

“原本虽然平庸但还算幸福，过着粗茶淡饭日子的普通人，一夜暴富之后，性格大变，被自己的欲望所侵蚀，大肆挥霍，胡作非为之后重新返贫，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反而堕入更痛苦的深渊——这样的事情，我也听说过不少。

“就连我自己，原本是一个健康向上，阳光开朗的好少年，就是因为在短短百年内修炼到了分神境界，拥有了过于强大的力量，弄得现在‘慢性走火入魔’，大脑严重损伤，智慧忽高忽低，甚至患上了人格分裂的毛病——这都是惨痛的教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