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来，我们建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为要传扬自己的名，免得我们分散在全地上。”

——《创》11:4

与大自然的造化伟力相比，人无疑是渺小的。

然而更加渺小的蜂蚁筑造的巢穴犹能让人心旌动摇，当人发挥出自己的力量，所能创造的不可思议的奇迹，足以让任何自然景观相形失色。

“你确实做得很好。”

“哪里……在这座城市你做的比我更多，这是很多人一起努力的结果，我甚至没有搬过一块砖……但感谢夸奖，我确实好像做的还行。”

“你的谦虚近乎虚伪。”玛利亚白了一眼。

“不过。我曾经去过亚历山大里亚，那也是一座宏伟的城市。‘建造一座伟大的城市’，我以前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也能参与到这样的工作中，尤其是作为一个女人。”

另一个女人可不会像你这样谦虚。皮洛士心想。

“我们确实在一个很好的时代。我们想到什么，就可以去做。就像爬山，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而是因为‘山就在那里’。”

“那另外的时代是什么样？”

“另外的时代……”

皮洛士向右边一指，“你看那架水车。我想要提水，便有了这架水车，别人也会有这样的愿望，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但如果换一个时代，可能人们就会说，‘费那种事干嘛，你是塔古斯，找个奴隶来打水不就行了？’”

“你说的是空中花园？”玛利亚说，“西拿基里王可以建造空中花园，却不愿意建造可以自动提水的装置，而是让他的奴隶打水。”

“西拿基里王的奴隶多得没处用，便让他们做这种可悲的营生。但他却不知道，人本身就有创造奇迹的能力。那些奴隶被他掳走之前，在自己的家乡照样会建筑巨大的塔庙；而建造金字塔的人，也很多并不受强迫，只是在为他们的神建造陵寝。”

“不受强迫？”玛利亚一挑眉毛，“这和我‘听到’的可不一样！”

“至少是一小部分。”皮洛士做出让步，“他们相信金字塔对他们自己也是有必要的，法老只是为他们提供口粮。”

“哼……那你呢？你又在做什么？”

“我尽力使事情回归到原本应该的样子，让那些喜爱空中花园和巨塔的人们，远离西拿基里这种人渣。”

皮洛士说着放下提灯，一步跨到石护栏上。

“小心掉下去。”玛利亚客套的提醒。

皮洛士充耳不闻，攀着墙壁上突出的砖块，便往上爬。

玛利亚也不知道他短袍下面有没有穿内裤，连忙转开视线。

皮洛士矫健的爬到阳台头顶的雨搭上，“这里是专属于我的另一个阳台，我小时候就很喜欢这样爬来爬去。”说着把手递下来，“敢上来吗？”

“有什么不敢？”玛利亚撇嘴。

她提起裙角，把多余的布料系在腰带里，露出两条蜜色大腿。抓着皮洛士的手借力，居然也很轻松就爬上来。

上面的视野更加开阔，已经和后面的山顶平齐。

“因为‘山就在那里’？”玛利亚气喘吁吁还不忘揶揄，收获的却又是那种非常欠揍的按耐不住的得意。

“我之后会在那上面建一个灯塔，我们可以取得的建筑高度的极限；用一个巨大的聚光镜投射出光柱，为夜航的船只提供指引……”

说到这里忍不住笑道：“到那时我们再观察天文就得考虑光污染问题了。”

一回头，却发现玛利亚满脸呆滞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木偶。

“玛利亚？你怕高吗？”

“我不怕。”但声音分明小得像是马上要哭出来。

玛利亚只觉得仲夏的暑气顷刻间离她而去，身上的汗都化作冰凉。

一阵微风吹过，脚下的石板如同面团般软趴趴开始摇晃……

这时，一只温热得发烫的手牵住了她。

“坐下就好点。”

玛利亚顺从地跟着坐在石阶上，却一点也没感觉更好。只得下意识的往唯一的依凭上靠。

皮洛士当然毫不客气地伸手揽住少女的肩膀，另一只手也不放开，几乎把她环抱在怀里。

脸蹭着少女柔顺的头发，手中是她细腻的皮肤，柔软却带有细细的绒毛，还在不断颤抖着，隔着她背上娇弱的皮肉，能感觉到心脏在一下一下跳动，像一只刚刚经历狼狈逃窜的小动物。

“如果这次战争能够获胜，或许世界会变得好很多。毕竟这样的事情由我一个人做是永远不够的。”

这样的事情。使事情回归到原本应该的样子。

“如果战争……”

玛利亚想问，如果战争失败了怎么办？如果你死了怎么办？

但突然之间的惶恐让她问不出口。

“你……你相信人死后会有灵魂吗？”

“……”

皮洛士沉默片刻后回答道：

“信也不信。”

“这算什么？那到底是……”

她从来都是浅信徒，平时连这些问题都不屑于思考，甚至曾经当众讽刺法老的幻想。

但她此刻突然很迫切的想知道答案。

“或许，这个世界就像眼前的水，几乎是永恒存在的，而不可捉摸的月光就像时间，当祂在水面行走，那倒影就是我们的灵魂。

“这倒影虽然好像一阵风就能吹散，但其实只是暂时改变；就算白天来临，月亮依然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行走；当又一个月圆之夜，我们在这里看到，祂便回到这里了。”

“嗯。我喜欢这个说法。”

她不着痕迹的又往里钻了钻。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没用，就像你之前说的，你给我们投入了大量资金，但金属镀层和瓷釉镀层我都没有研究出来……

“有时候我觉得，太阳真火或许存在，但可能是我永远也难以触及的。”

感觉到她低落的情绪，皮洛士耐心的循序渐进，逐渐开导她。

“不要这样想，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而且有些事情，或许我们自己无法完成，但我们一定要完成在历史中的作用。

“等我回来，我将建造奇观。

“我将在所有我能到达的地方大兴土木，眼前的城市不过是个小小的预演。

“建立桥梁、运河、灯塔，建造水车、建造水坝，将房子建在河流上减少蒸发；修筑道路、码头、城市、大型公共建筑……”

“你一个人建所有这些吗？”玛利亚满脸发烫。

“不，我当然做不到。我只是提供一个范本，人应该怎样生活。如果我做的好，人们就会来效仿；如果我做不好，也会有比我更好的人把路走通。

”而且……

“你们的经书里说，神在人类建造巨塔时使他们语言不通，所以他们离散在大地上。我所想的恰恰相反。

“正是这样无数人共同协作的大型工程，使得无数原本互相陌生的人，从仅仅是一个符号的他者变成了活生生的人。

“散布在地上的人将重新成为一体。”

“真好。”玛利亚呼吸有点急促，双手紧紧将一只不安分的手按住，“你想的很具体……好像很遥远，又好像不是那么触不可及。”

“所以不要太小看自己。”皮洛士仍然不屈不挠的上下而求索。

“埃及人在建造金字塔时、巴比伦人在建造塔庙时，他们实际上并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但是当这些庞然大物被完成，文明就出现了。

“而我们已经有了更加具体的方向，对于我们来说，山就在那里，太阳也已经在那里了。”

“嗯……那……那我们该怎么下去呢？”少女的声音细若蚊咛。

“不要怕，有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