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泰真坐在白鹏飞的葬礼上时，她总是忍不住回想到泰不华死去的那一天。

虽然那已经是将近六十年前的事情了。

白鹏飞的葬礼，自然很热闹。作为经营海东几十年的巨大家族的背后掌门人，白鹏飞掌握的势力，对于远在重洋之外的入主中原的大明、草原上的萧申，还有由那些地方往东而去的诸多国家来说，都是不可小视的存在。

今天的葬礼上，大明的使节过来了，是个叫郑和的太监，带来了登基不久的永乐帝对白家的态度，世袭天喜侯，谥号文忠。

以后这也是白鹏飞在大明那边配享庙宇的正式名称了，白鹏飞的庙还挺多的，当年他领自己的家丁守临安，而今应该叫杭州府了，着实抵抗了乱军不短的时间，一直等到徐寿辉到来，才把临安和平移交给他。这一战，救了半城的人，那时开始临安城东的歌郎伺就建起来了，是白鹏飞的生伺。白鹏飞离开临安后，随着他的经历越来越传奇，那里的香火也越发鼎盛。

主要是唱戏和做蔑片相公的泼皮会去拜他，泰真知道，白鹏飞生前心里还是挺把大明当成故国的，但作为萧慎人，她却不以为然，泰真反正是不想把白鹏飞叫做什么白文忠公，他永远是自家的丈夫。

当徐寿辉逃跑后，白鹏飞又想办法保存了临安，交给了张士诚，最后一路转手，交到了朱元璋手里。

一个唱戏的能做到这样的事情，纵横捭阖的手腕，着实让不少人惊掉了下巴。

泰真想到这里，不禁一笑。虽然已经是个老人了，但她的眼睛依然亮亮的，笑起来时依旧很好看。

那时自己不也是被白鹏飞惊着了吗？那时她在哪里，好像是白鹏飞的庄子吧，那个有许多油印机日夜工作，还有那些科学社成员出入的地方。

自己为他跑出来，结果他却瞒着自己，把自己藏在家里，而这时方国珍却杀了自己的父亲，泰不华。当知道白鹏飞早就得知这一切计划时，自己就懵了。那时真是突然从心里害怕起他来，他好狠呐，自己的父亲，还有来找自己的蔼脱都死了，他就只是看着。

自己简直疯了，拿剪刀要杀他，那剪子已经要扎下去，他就那么睁着眼睛看着，没有动手也没有反抗。

他说他不恨，如果他够狠的话，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当想到那晚白鹏飞的眼神，虽然已经隔了几十年，泰真依旧会有一瞬间的恍惚。

就是那样的恍惚，让她无论如何下不去手，然后被白鹏飞骗了一辈子。

真是很长的时间呀。

正想着，一个老太太走到她身边，坐下。

泰真看过去，方阿娇向她笑笑。

“相公的灵柩要走了，大家都起过了，你也快去吧。”

泰真点头，在子女的搀扶下站起来。

“娘，你别这样。”

这时，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传来，泰真看过去，是家里的小五正拉着他的亲生母亲杜妙隆，阻止她做什么。

“有点势力的人家都要陪葬的，就算你爹说不要人陪葬，俑人总要用几个吧？他……他到下面受人欺负又怎么办呢？”

白家老五，这个而今也在美洲做了郡守的孩子无奈的拉着杜妙隆道：“爹爹说了，他怕这些东西，他说看着就太阴间了，一再强调不要给他弄这些的。”

杜妙隆满脸不悦，终于被劝住，气呼呼的坐到方阿娇身边，小声嘀咕：“我觉得小五不孝顺我。”

方阿娇笑道：“我让老七给弄个冰做的吧，刻几个仆妇丫鬟什么的，放到墓里去，时间久了就化了，也不吓人。相公生前说过，他葬礼上用冰雕也可以，五大湖区最好的冰，跟一捧水似的，找南京的匠人雕了来，便是生前看到，他也不会觉得难看的。”

泰真闻言不禁点点头，“这倒好，奈儿姐前两年去了，因为相公不准，没弄俑人，现在相公也去了，两人合葬，总要人伺候。老七现在做着运冰船的生意，他弄这个该不费事。”

其实泰真也知道，这年头，想要活人殉葬是不可能了，连朱元璋死的时候都不可能。白鹏飞的作坊开起来后满天下都是作坊，书报流行，现在这一辈年轻的后生，大都识字，便是穷人虽然依旧穷，但也不能像申朝时那般被人欺压了，要人殉葬，那是更不可能的。报纸一报出来，市民能把紫禁城给围了。

“弄个冰俑人吧，冰俑人好。”

三人正准备走，突然有白鹏飞的下属匆匆跑过来，“三位夫人，有人来吊唁。”

“谁呀。”

“花生屯那位。”

三人都是一愣，伯颜忽都到了美洲这事，白鹏飞从没跟她们说，但她们也不傻，早知道有这么一位。

萧申的小王爷突然不见了，伯颜忽都莫名其妙死了，然后白鹏飞五十多了，突然开始一个月去花生屯两趟，还把钱偷偷拿去花生屯置宅子，家里几个女人都是人精，谁不知道里面怎么回事。

“算了，也几十年了，她来就来吧。”

方阿娇依旧不解：“你说相公当年在大都，怎么勾上这一位的，她可是皇后呀。”

泰真瞥了杜妙隆一眼，“那时你就在身边，也不看好了。真替你们捏一把汗，万一露馅，相公该被妥欢帖木儿砍头了。”

杜妙隆也是委屈，“我哪知道他整天往万安寺跑是去见伯颜忽都呀，我还以为他跟哪个唱戏的姐儿好上了呢。不过这人不错，挺善的一个人，她正派，妥欢帖木儿天天在后宫做那些事，她劝又劝不得，那时孩子刚两岁又死了，心里委屈，大概那时遇到相公，两人不知怎么就出事儿了吧。”

泰真提供消息道：“我听说是奇皇后和朴不花想要害那伯颜忽都皇后，故意设的局，然后她真被相公弄到手了。”

方阿娇惊讶：“还能这样么？”

杜妙隆一脸正色，“相公那时长得很英俊的。”

“那倒是。”

“谁看了不喜欢呢？”

方阿娇道：“咱们家这些小猴子们，我看就是奈儿姐生的老三，年轻时，呀，跟鹏飞一个模子刻的一般，也是好看，其余的丫头小子，倒都差了一点。”

泰真道：“可惜呀，桃花太旺，老三最后也只做了个富家翁，他本该像相公一般的，也是荒废了。”

杜妙隆笑道：“富家翁还不好么，我年轻时，就想嫁个富家翁，最后发现自己爱上了个唱戏的，心里还难受了好久哩。”

“什么呀，相公说你那时可上心了，还跟奈儿姐吃醋来着，还找了个什么县教谕，跟人家卿卿我我，故意气相公。”

“这……他连这都给你们说……”杜妙隆笑着，居然有点脸红。

三个老人坐在小院里，看着午后的阳光落下来。

泰真突然说：“相公这一生，很好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