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北望着倪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低下头拾起桌上的酒杯，举于唇边，复又放下。

“倪大人……”顾北欲言又止，“多谢倪大人款待……”

倪雄“哈哈”一笑，问道：“你这番回京，是不是你那个小娘子已无大碍了？”

顾北摇摇头，出神地盯着桌上的一盘菜，良久，才说道：“倪大人……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既然已经问了，你说便是！”

“北国与西凉向来交好，这次我却看到两国各自屯兵边境，不惜兵戈代价，战争一触即发，倪大人可知其中缘由？”

倪雄淡淡一笑，抬眼扫了一眼顾北，说道：“两国战事，自然是皇上作主，皇上让打便打，老夫何曾得知啊……”

“倪大人没说实话！”

“你要是做皇帝，老夫就告诉你！”

“二皇子段棠才想做皇帝。”

“你不想？”

“不想！”

倪雄鹰眉一横：“为何？”

顾北嘴唇微微扬起：“为何要做皇帝？”

换作旁人，倪雄早已怒不可遏，抽出宝刀一刀下去，人到了阴间还在后悔不该和倪尚书顶嘴。

倪雄不怒反笑：“老夫当年将你托付给独隐山人，难道就想看到如今这般的你，倒出晃悠，被子虚乌有的锦囊牵着鼻子团团转……敌我不分，又与西凉国的公主卿卿我我，纠缠不清，屁股后面成日里跟着一帮江湖中的乌合之众，生死难测？”

顾北一拍桌子，直起身来，冲着倪雄喊道：“师父无论怎样教训我，我都心甘情愿，你倪大人这般指手画脚，试问，倪大人有没有这个资格？”

倪雄的暴脾气呢？

倪雄咧开嘴，眼角的鱼尾纹挤在一起，此时和蔼无比地笑看着顾北，任凭他发火，倪雄仍然不恼不怒。

“嘿嘿嘿……”倪雄笑着。

倪雄的笑听在身边仆人们的耳朵里，都知道今天这尚书府要是不死一两个人，那就太不正常了，一个个脚底抹油向后蠕动，唯恐自己靠的太近，让倪雄一把揪住，祭了刀。

顾北见他这副嘴脸，内心的无名之火烧得更旺了，一时间，师父独隐山人的音容笑貌涌到眼前，自己下山以后，种种莫名其妙的事情，竟然一齐将矛头指向倪雄，仿佛倪雄便是这一切事件的幕后操纵者。

关刀局帮主，当朝吏部尚书，皇上的老丈人，独隐山人的故交……

世间还能有谁，把天下江湖搅成一锅粥，人人都卷入其中不得脱身……西河帮主秦元江所中的剧毒，他说解便解。顾北放火烧了秦元江老窝，他在半路上煮好姜汤等着……难道长缨受伤也是……

顾北再也不敢认为关刀局的人是饭桶了。

摊上这样一位帮主，就算是两万多个真的饭桶，旁人见了，也得毕恭毕敬地往饭桶里添上酒菜银两，当菩萨一样供着。

顾北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压住怒火，缓缓一笑，说道：“倪大人，顾北适才冒昧了，还望大人见谅……不过，既然是大人将我自幼托付给师父，那你一定知道，我的生身父母是谁了……”

倪雄被顾北的问话，拉到了回忆之中，他收起笑容，冷着脸沉思许久。

“你可曾听说过秋雨真这个人名？”他双手搭在桌上，缓缓摩挲着桌上的银箸，问道。

顾北微微点头，说道：“我知道……而且我还知道，我所经历的很多事情，都与她有关。”

“不是很多事情……”倪雄摆摆手，挥退身边有所有的侍女仆人，屋里只剩下顾北和他家俩人。“是所有的事情！”

顾北浑身一颤，只听倪雄又道：“雨真这丫头……”他一提起宜妃娘娘，嘴角突然无比温柔，“她蕙质兰心，聪颖善良……北武王十一年进的京，进京前，雨真她已经是名扬天下的花都才女……天下男子无不倾心仰慕，纵使她进京后，徘徊于城墙外的追随者依然络绎不绝。北武王十二年，雨真诞下一男婴……”

顾北突然急躁地打断倪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抹嘴问道：“这个男婴是谁？”

倪雄看着顾北，没有说话。

“是二皇子，段棠，对吗？”顾北只觉得心在狂跳，他不敢张大嘴说话，生怕这颗心从嘴里蹦出来。

倪雄却摇了摇头说道：“不是……这个男婴比二皇子提前了两个月诞下。”

顾北毫无头绪，但他知道，没有哪个母亲能在两个月内，先后诞下两个婴儿。他眼巴巴看着倪雄，希望他能说详细些。

倪雄偏偏慢条斯理，不愠不火地说道：“那年，狄戎和北国边境的战事接二连三，北武王率军亲征，太子段泓亦在其中。雨真这丫头，诞下男婴后，自知自己的孕期未到，便动了与人换子的心思……唉……傻丫头啊！”

“难道这个孩子不是北襄王与宜妃娘娘所出？”顾北问道。

倪雄冷笑一声，道：“段泓他那副德行，也配与雨真生子？”

“倪大人的意思……这个男婴，是宜妃娘娘与他人所生？”顾北试探着问。

倪雄却陷入深深的回忆中，不能自拨。

檐上笼中的八哥抖动了几下双翅，厅内静得连呼吸声都没有，阳光从窗棂中斜斜地射进来，缓缓地移动到顾北的额头上。

陈年旧事一旦启齿，听的人只有揣摩，可讲的人，却要经历多少挣扎与妥协，把那些当初的美好，一点一点从胸腔内挤出来。

本来，杏花微雨并肩伞下，雪夜归途温茶煮酒……倾诉给他人，便像是硬生生地剥离心上深藏着的痂皮，露出鲜红的血淋淋的模样，惨不忍睹。

斯人已逝，血流成河又能怎样。

眼前可是顾北，不是旁人。

倪雄突然说出一句话：“孩子……你坐近些……”说这话的时候，他俨然是一个斜躺在夕阳下，追溯着一段属于自己的风花雪月，却又不堪回首的垂垂老人……

顾北抬着座椅，靠近倪雄。

俩人并排躺着。

阳光照耀着二人的心口，缓缓起伏。

倪雄抓住顾北的手。

——那段岁月，是属于秋雨真的。

江山如画，美人执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