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话这么多的呢，我没问题！你找人！找到了再跟你慢慢说。”

邹鸿这一句“我没问题”，可是把陈宗深逗笑了。他一直以来都认为不存在什么软肋的邹鸿，居然也会有吃瘪的时候。

邹鸿懒得理他，又补充了一个条件：

“对了，他衣服可能有点大，看起来有些臃肿。”

这可是条关键信息，人群中一个人最显眼的便是衣着特征了。

陈宗深也不再笑了，点点头答应说：

“嘿嘿，纯属好奇，司丞莫怪。我走了啊，你在这儿等着就行，一炷香之后，不管找得到找不到，都回来报给你。”

陈宗深说着往远处走去，邹鸿想了想，又对已经走出了老远的他喊道：

“哪个兄弟能找到了，我明天请他喝酒。”

陈宗深头都没有回，背对着邹鸿大声应道：

“不用了，请我就行了。”

“你要是找不到，我再和你慢慢言语。”

邹鸿自言自语道，转身走进了一座茶楼，茶楼伙计给迎到楼上，在一处靠窗的茶座上坐了。

“老爷尊临敝店品，真是蓬荜生辉，您是品点什么?还是要吃点心?”

邹鸿这才想起来，他今日本来是打算带郑琰玉去注册，所以身上穿了象征府级官员的青色衣料带墨绿缝边的制式官服。如此明显地表露身份，自然会被这些猴精的生意人识出来。

天还尚早，并不十分炎热，再加上昨晚上喝了酒邹鸿想着就喝一点养胃的，于是对那伙计笑道：

“茶博士客气了，要一壶小种茶即可，其它的不用。”

“哎哟老爷，您来我们楼里饮茶那是我们的造化，可千万别客气，店里今早新制了一些芙蕖糕，不然我给老爷端来尝一点？”

邹鸿架不住这伙计这么热情，只好点点头，那伙计满心欢喜地下楼了，邹鸿坐在茶座上，望着街上的行人，心想早知道就不穿这衣裳了。

……

小飞与邹鸿、郑琰玉从邹鸿家门口分开以后，并没有如他对邹鸿说的那样，要往南门的那条街去。他看着邹鸿与方佳圭一同往北走了后，钻进一旁的偏僻的小岔路，从坊市中间的偏僻的小巷子取道，很快地往东边去了。等到邹鸿与郑琰玉说好，回头往南来寻他的时候，小飞已经往东去了老远。

小飞跑得非常快，在巷子里面跌跌撞撞，不停地跑，自己也都不知道还要跑多久。他虽然一直生活在崇禹城，这两年却只在那一片的范围活动，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觉到崇禹城是如此的大。

他一直地往东，一直跑。他努力地从脑海中关于那里的残存的记忆里，渐渐地拼凑起来这条他只在两年前走过一次的路线。往东，他对自己说道，一直往东就到了。

小飞只记得自己两年前从那里逃出来时，是往着西一直跑的，一直跑到没命了，才跑到南门外的街。他也不敢出城，他怕城门的守卫会捉他回去，他快要渴死在街上时，是在路边摆摊子的大婶给了他一钵杂粮粥，那是他这辈子吃得最好吃的食物。

本来他是永远也不打算回那里去的。

无尽的劳作，没有预兆的责罚，每天都被疲惫与疼痛裹挟着。还有近在眼前，但却就是得不到的饥饿与寒冷，这些自他出生起，承受了十多年。

还有……

“你还要连累我多少?你就是老天爷给我的报应啊！”

是啊，我是报应……但是我还是要回来，哪怕只看一眼。

小飞一边继续往东跑，一边在心里翻动自己模糊带血的或是结痂的伤口，这样他才能在痛感里回忆起那个地方，那个他从来不敢称之为“家”的地方。

哪怕只看……一眼……

小飞脚步渐渐地慢下来，渐渐地在巷道里停下了脚步。他拿手扶着不知道是谁家的墙壁，弓着背，脸朝着地面，余光能看得见自己脸周围下垂的发丝，嘴里发出一声一声的呜咽，但却没有一滴眼泪从眼眶中流出来。

本来他也以为自己会在南门里的街上混一辈子，他对那里没有仇恨，不敢有仇恨，心里有的只是恐惧，只想远离。两年来他不敢踏足这边一步。

可是为什么，现在是真的要远离了，去几百里以外的地方，可是他心中却还是缺了一块似的，想要再回来看一眼?

小飞继续走了起来，慢慢地又加快了速度、跑起来了。要再去看一眼的事，他昨天晚上就已经想好了。

巷子的两边是时宽时窄的墙壁，他觉得自己像是在这座城的最底层穿梭的小蚂蚁，自诩有千钧之力，但也只是人家眼里最为卑微的存在。

他自己都把自己看作蝼蚁，就在街上混着，等年纪大些，不会被以前的人认出来，便去做点什么出卖力气的活。

那日他看到那员外吊在腰上的钱袋，像是看到了荣华富贵、看到了里面正向他招手的金银、看到了即将吞噬他的无尽深渊，但是邹鸿三人又把他从深渊里拉扯出来，给了他这辈子都没有过的家的感觉，所以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和他们一起去广交城。

还有原因就是他想要变强，而且邹鸿说了要教他武功，要让他变强。

今日见过了以后，就再也不会想起了吧……

以后自己想的只能是变强了。

小飞跑啊跑，开始觉得身边跑过的建筑都熟悉了起来。

似乎就是这里了。

整洁的院墙，中间是庄严的大门，门上挂着金红二色的牌匾，他不认识字，但是知道这上面的三个字怎么读。

“都督府。”

不过他不能从这里进去，他也从来没有从这里经过过，也极少看见这扇门的样子。

沿着高高的院墙往左走，走啊走，走到了墙的尽头，再转角，沿着墙继续走。这是一条小巷子，在两家府邸高高的院墙之间，常年不见天日，阴冷潮湿、青苔密布，还有一股子……泔水味儿。

巷子的尽头是一扇破烂的木质门，比他昨日打扫的邹鸿家里那扇门还要更加的破，也许是这大户人家里最小、最偏的门了。

往前走了两步，靠近那扇门，小飞这才突然想到自己已经不能像以前一样能随便推这扇门进去了，这扇门里有一个专门负责拿煤炉子烧热水的老仆役，怕是早就把自己忘了。

那自己应该怎么办，去告诉他自己是谁，好让他放自己进去吗？那自己是谁？他想起来自己是谁以后，还能好好地放自己进去吗？

小飞脑子里想着这些快把自己绕晕的东西，站在这扇门外。他用了一晚上来聚积来这里的勇气，却没有勇气推开这扇小门，告诉他自己是谁。

小飞在门外就这么站着，感觉整个人迷迷糊糊的，他昨天晚上只睡一小会儿，用其它的时间在贺七的鼾声里想了很久到底要不要离开这里。他在崇禹城生活了这么久，却对这座城没有一点感情，根源也许是在这里，在这扇门后面。

犹犹豫豫却始终不敢推门的小飞，突然听到一句：

“在这里干什么？”

小飞惊出一声的冷汗，转身一看，邹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后面了，两手抱在胸前，一双眼睛正盯着他。

“先生……我……”

小飞支支吾吾，他完全没有想到邹鸿可以找他找到这里来，也就一点都没有准备好托辞。

“你来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之前不跟我说？”

其实邹鸿想说的是“为什么你要骗我”。

面对邹鸿进一步逼问，小飞只好把实话说出来：

“我……我之前没有把这个事告诉先生和郑大哥，是担心先生不让我来。”

邹鸿眉头一皱，双眼目光如剑，像是要把小飞看得透透的；小飞则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在家长的审讯面前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你在这里这么久，是要看谁?”

“……”

小飞不语。

“谁?”

邹鸿并没有提高音调，不过气势上却是拔高了一些。

“我娘……”

小飞终于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

“你娘?”

“娘”字翘起高高的尾音，邹鸿此前确实没有听小飞说过这一号人物。他原本当小飞是个真正的无父无母之人，这突然又有了个“娘”，他确实是感到诧异的，以至于一下子有些控制不住音调。

听起来……嗯，多多少少有一些的奇怪。

“先生，你是文化人，是不能讲粗口的。”

小飞眨了眨眼睛，看着邹鸿道：

“不是，我是说……”

邹鸿平复了一下心情，刚才确实有一点过于激动。

“你好好的，跟我说一下，到底是什么情况。”

小飞转过身去，指着那扇门，说：

“那里面，是我从出手起就生活的地方，我也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年，可能是十几年吧。”

邹鸿这才想起，他追过来追得急，也忘了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哪儿啊……”邹鸿在两边的墙上各蹬一脚，攀上一边墙头看了看周围的情况，崇禹城里大部分的大户人家，他都是认识的。

看清楚这里是哪里后，邹鸿更加的诧异，跳下地面去，没站稳，差点就踩滑在青苔之上。

“都督府?你娘是在这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