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的道祖”的时候，语气滑稽，惹人想笑，使得方明慧一下认出他来。

“你是那个西域小崽子？！”方明慧说这句话时，只是语调惊讶，而非侮辱。

当然，她口中的“西域小崽子”同样不生气，也许，曾经，他该生气。

但经过这么多年，这么多寂寞的时光，那时的某人，会这般唤他，怎不是天籁？

叫陆芝的侏儒脸上洒了一道红外光，裴笑宇见到了他瞎掉的一只眼与红彤彤鼻子。

他这种长相太过粗野绝非水蓝星中原人士，而是凡尘时期从异域番邦求学雍籍的。

包括他那个熟能生巧的句式，绝对是用来呼唤上帝的，只是，他后来改变了信仰。

总之，这个人的到来，没有起到任何积极意义，谁都知道申踪阁是干什么的。

陆芝仰脸打量了一番，发现居然是那样一张光彩嫣然的明媚容颜，当即看呆了。

“是，明慧道姊啊？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对了，这件事要尽快禀告师尊！”

“没有师尊了。”方明慧平静地端详远方，此时视野里的车织6，竟然消失了。

“师尊已经抛弃了雍籍门，如今，他们选了我来主持道门公道。”

陆芝仿佛早已想到这一层，并对方明慧接纳权柄一事非常支持，当即拜首效忠。

他身后那几个人也矮得可以，想来是当年一起接受道化的西域人士。

申踪阁除了掌握着八卦转轮控制的仙山舵室，为其游移运行保驾护航外，还担负着检测地质灾变的使命。

陆芝三万年前即不为人瞩目，仙门飞升后又第一时间入主申踪阁，三万年间从未上过地表，对仙门兴衰荣辱皆不闻不问，只听八卦转轮吩咐。

方明慧想到，这也是一个苦命的家伙，顺势瞥了一眼，发现陆芝这人早和卢炫彤拱手拜了拜，一副别来无恙的抚慰之感。

方明慧心里发愁，这都是，什么败犬啊？要靠这些人去重振雍籍门道统？还不是痴人说梦？她又一想，失去护派大阵依托后，两万弟子的真灵物质接济成了问题。

每个人必须在五个时辰内，得到真灵物质补充，否则，仙门当时就完了。

趁她愁容满面，裴笑宇道：“禀告掌门，笑宇觉得，如今形势当不拘一格降人才，视野停留在雍籍门内，是如何也跳不出这死门了，您觉得，阿芒道兄、顾乐奇道兄可堪以大任吗？”

“哦，还有，反迪莫道兄。”他望着脚下的鳞片，得到前方一阵龙鸣。

方明慧眼神微亮，又渐渐委顿下去，让异族去当雍籍门的长老？宫主？殿主？

雍籍门从未开过如此先例，先说陆芝是货真价实的水蓝星人，他以异域之身拜入殿阁，哪怕受尽了冷眼受尽了嘲讽，成就万古道身，依然改变不了世人偏见。

在申踪阁无异于另类的发配，如今让异族来充雍籍门面？两万弟子可会容忍？

裴笑宇见她不干脆，便扬声与雍籍弟子道：“各位同门，笑宇于车织6时曾与诸位异族首领并肩作战，虽不像梵天剑阁一样与仙门结盟，但，湟水碧晶牛、鹰脚兽、与卡鲁巨人一族，在入鸿蒙时有心帮扶仙门，是为同仇敌忾，不输签订了契约的那种。”

“再看梵天剑阁，如今不是一溜烟跑了？是谁不离不弃？”他将手伸向阿芒一众。

裴笑宇这番话富有感情，让那两万雍籍弟子不难赞成，这拜入仙门之事，算是妥了的。

再说阿芒、顾乐奇，一直是油盐不进的高傲模样，方明慧一直注意着他们。

一听是要让他们加入雍籍门，却陡然低眉顺目了许多，原来，这类精仙散修最无奈是没有正统仙缘，常人见了还将他们当成魔怪，有哪个道门敢接受？

雍籍门是万古正统宗门，别看如今落魄了，有裴先生那样的杰出弟子在，翻身还不是时间问题？若是趁这时候入了雍籍，届时还不是荣光加身，熬出了头？

这就是精仙散修之流的心理，若给他个名分，便会满眼热望，虔诚至极。

“全听掌门吩咐，听裴先生吩咐。”阿芒是最会讲话的，闷声如雷，下了大礼。

大孝顺被顾乐奇用翅膀拍倒在地，并肩半跪，两人像阿芒一样表了忠心。

方明慧对眼前景象只有苦笑的份儿，持平雍籍拂尘而出，扫去了诸位肩头凡尘。

这是她所见过的，最为简陋的拜揭仪式，甚至不如五万年前，爬上仙山的凡俗子弟拜入武功殿时的场面，真是，今非昔比。

当然，对她而言也是一样，她如今的想法，也是今非昔比的。

那时她有信念，有强烈的信念，觉得大道终极，充满了无悔，充满了光彩。

而今那里还剩什么？道祖只是一个虚妄的名词，这仙门，更像是组织，而非神殿。

但是她不能流露出这样的想法，她必须坚持伪装，伪装成旷古仙门的执牛耳者。

她亦知道，裴笑宇此时提议异族入瓮，是何居心？

人心涣散之时，最怕的便是从内部的瓦解，是怕这两万名雍籍弟子胡思乱想，诱发种种分裂之举，而异族混杂其中，受控不同，又与何人密谋？

裴笑宇用心良苦，方明慧记下这一层，向他许以一个妥善的微笑。

……

似乎是非要等到一切随缘安排，雍籍仙山终于在宇宙飞行三万年后，崩溃瓦解。

它碎得非常之彻底，黄铜分解成一大片金色气流。

曾经他们居住的地方，修炼的地方，拜揭的地方，全然被这轻舞的气流带走。

叱晶反迪莫发出龙吼，响彻寰宇之间，两万名着雍籍法衣之人，默默低下了头。

在他们未曾抬起的额头之前，是雍籍仙山的粉碎之物，呈粒子态，缱绻飘流而走。

对雍籍门而言这是一件让人心灰意冷的大事，可放眼整个宇宙，这破败重生之事何曾少了？拘泥于一件事上，本身就会让人像被圈养的牛羊一样，失去野性，失去生机。

凡事破后而立，讲究机缘巧合，该走的就让他走了，不走的，便占尽了先机。

岛龙种背部鳞片皎洁，一望无垠，到处闪耀着宇宙馈赠于万物的红色旭光。

温和的红外与幽深的紫外，混合成时光长虹，在摆首过境的岛龙身侧，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