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

“二云，就你愿意陪我了，骆驼对音乐完全不感兴趣，红魔虽说是能听吧，但竟然忙着要去吃午饭。”

“他们俩你还不了解？一个粗佬，一个吃货，只有我能跟你一起欣赏高雅的艺术了。”

“多谢。”

二人骑着马向黄区中心行去。

正午时分，街道上的人渐渐多起来，骑行不便，二人找一驻马驿寄放了马匹，步行。

越接近中心，人越多起来。人群嘈杂拥挤，难以通行，爱欧暗叹幸好自己没有穿制服出来，但由于他对勋章珍视甚重，决不允许它们离开自己身边，所以索性在手心垫了薄手帕，时时捂住勋章，避免弄脏或者是叫人偷了去。

接受邀请的贵族们率先通行，来到已经被安排好的座位上。如今神色匆匆、喧闹嘈叫的人们都是平头百姓。身材低矮的男人手捧鲜花，准备向贵族献媚；三个结成一队的女人身穿连衣裙，摇晃着身体跑过去；一个个头不高，又黑又瘦的孩子，头上顶着破旧不堪的邮差帽，拿着一捧报纸叫卖着。

仿佛是没留神的，这个孩子便一头撞在爱欧身上，报纸撒了一地，他的帽子也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对不起，先生！”

爱欧没有听见他的抱歉，俯下身子帮小孩子捡报纸。就在他去捡拾那顶邮差帽的时候，他触到帽内侧一层又一层，潮湿粘腻的汗渍。

手脏，爱欧下意识地去摸手帕，摸了手帕，自然就想起勋章，爱欧一摸腰际，坏了，勋章没了。

当他再抬起头时，小孩子已经不见了，他的眼前是窸窸窣窣的人腿。地上还剩下几张报纸，被乱足踩踏，最后飞到空中，翻着页。

二云仍在等待着前面的人走过，爱欧扯了一下他的袖口：

“二云……刚才那个小孩，偷了我的勋章。”

二云听了这话，脑袋一阵发麻：

“啊？嗬……队长啊，我说什么好，你还是一点都不防范着小孩！”

正在二人焦头烂额之时，他们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欢呼，人流宛如被摩西分开，自动让出来一条通路。

远处的贵族们听到声音，先是俯身互相耳语了一阵，随后露出惊异的神色，他们全都起身远望，并且鼓起掌来。

爱欧此时手忙脚乱，境遇窘迫，不知道是该让路，鼓掌，还是继续在原地维持着焦头烂额的状态。

那人群的通路一直分开，连二云也闪到一旁，这个道路在爱欧那里戛然而止，使他像一个路障。

爱欧听见皮鞋敲击石板的声音，远远地，一个身穿黑色西装，头发蓬乱，面色苍白，的男人出现在路上。他神色平淡，仿佛对一切外物都漠不关心，心安理得地接受着众人的掌声。

尤其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毫无生气，仿佛冰冷机器一样的双手。

白色的皮肤底下，蓝绿的血管交错，这样细瘦的手，令爱欧一眼就判断出这是个钢琴家。

这样的手，弹出来的钢琴一定很响吧，爱欧心想。

钢琴家慢悠悠地走到爱欧跟前，就像没看见他一样，将膝盖踢过来。

就在这位大钢琴家快要踢到爱欧时，爱欧一个闪身，沿着人群让开的大道狂奔而去。那位钢琴家依然是神情漠然，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继续向前走去。

人群愣了，没人分析得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在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人群又恢复了喧闹的，热烈鼓掌的状态。

一个贵族问他身边的人：

“刚才那边的掌声似乎停了。”

“这帮人哪懂的什么时候鼓掌，全是跟着咱们，停一下很正常。”

“哦，说的是啊。”其实他也不知道啥时候鼓掌，他的手已经有点疼了，不过他仍然鼓掌，并且发誓要比身边的朋友多鼓一秒钟。

爱欧分明看见小孩趁人群散开向着远处跑去了，他双腿一使劲，跑起来几乎像风一样快。

小孩小胳膊小腿，蹬一下地跑不了两米，眼见得后头有一个庞然大物像箭一样射过来，又如同插到靶子上在他面前戛然而止。

爱欧伸出手：

“勋章。”

小孩傻了。

原来还有这样的人类，今天算是开了眼。

凭眼前这大哥哥的脚力，他一腿能把我踢死。

他手忙脚乱地掏出勋章，跪倒在地，两行眼泪像是两筐水，一颠就洒出来：

“哥哥，我有眼不识泰山，您消消气，饶我一条生路，我是穷苦人，我就是赚个饭钱。”

爱欧并没接，小孩心叫不好，今天死在这里了，他紧闭双眼，往事如同跑马灯，在眼前复现。

过了一阵子，他感觉到手一轻，头一重。睁了眼，看见爱欧用手帕缓缓擦拭着三枚勋章，自己头上是干净的邮差帽，眼前工工整整地摞了一摞报纸，纸上还放着几枚金币。

爱欧挂好勋章，转了身离开。

等到爱欧回到二云身边，二云瞥了一眼，长舒一口气：

“可算是追回来了，你下次对小孩子也上点心。”

“他那帽子上全是汗，估计已经跑了一个上午了。”

“你管这么多干什么？队长，不是我说你，你被这种小孩子骗得还少吗？如果你当兵打仗，遇到别的部族的小孩子，你杀不杀？”

“不。”

“白痴，人家可能是有枪的。”

“怕什么，枪又伤不到我。”

“……那没事了”

“二云。”

“嗯？”

“我妈说我最近有桃花运。”

“我没这个想法。”

“谁要跟你啊！”

“你嫌弃我没有头发？”

爱欧看了一眼二云光秃秃的脑袋，确实没有任何头发。

“不是。”

“那你刚才看什么？”

“滚啊！”

爱欧正正神色：

“你知道吧，我一定要跟贵族结婚才行。”

“嗯，符合你的作风。”

“你知道吧，我从来没年龄相仿的女人搭讪过。”

“嗯，符合你的作风。”

“所以我要怎么桃花运啊！”

“我教你啊，一会你刚才挡住的那个钢琴家就要开始演奏了，曲目是《夜晚的梦》，你就找个大小姐，跟他聊聊这曲子。你这么帅，没啥问题。”

“我根本没有钢琴知识。”

“你就这样说，此曲采用回旋曲式，结构是ABAC……我觉得钢琴大师的节奏，力度掌握得……尤其是在第十小节……如果今晚能和您共进晚餐，将使我倍感荣幸。”

“你还没听，怎么就知道哪里好？”

“你压根不会钢琴，如果遇见会钢琴的女人，在晚餐时就会露馅，你随便顶几个术语糊弄一下，有效地筛选掉会钢琴的人就成了！”

“这样跟好多人搭讪，不太好吧？”

“没事，你快去吧！”

“加油，大哥哥！”在优美动听的小提琴的声音中，爱欧听见这么一句加油，他低头一看，一顶绿色的邮差帽挡住了脑袋。

“嘿！”二云伸手去抓他的头发，“你小子还敢回来！”

小孩看二云的神色很奇怪，仿佛要说些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被他冷硬的目光吓回去。

“别跟他动粗。你为什么又回来了，小朋友？”

“因为我觉得大哥哥人很好……”

“所以你想再偷一次他的勋章，是吗？赶紧滚！”

“没必要，你可以留在这儿跟我们一起听音乐。”爱欧听了一阵，“不过有点远，已经听不到什么声音了。”

“大哥哥，我不是来听音乐的，我是想来告诉你一些事情。”

二云喝断：

“嗯？你又想骗人？”

“不是啦，大哥哥刚才挡了那个人的路对吧？”

“嗯？有吗？”爱欧问道。

“绝对挡了。”二云说。

“那个人叫西西维奇，他没爹没娘，一直住在孤儿院，靠着给教堂打杂维持生计。教堂里有一种乐器叫做管风琴，音色优美空灵，演奏难度也很高。在一段时间里，教堂夜晚会响起美妙的摇篮曲，大家趁着乐曲入睡。直到有一天，演奏管风琴的那个人外出了，但是夜晚依旧响起了管风琴声，这事弄的人们心惊肉跳。神父认为这是神灵在演奏，并且命令人们不许去打扰。这事就一直耽搁下来，每个夜晚都闹得心神不宁。你们也猜到了，根本不是神灵在演奏。原先演奏管风琴的那个人偷偷教导西西维奇，以便让自己晚上可以跟美女风流去，西西维奇也是天赋异禀，没学两天技术就远远超过了自己的师父。事情败露以后，神父认为这是对神明的侮辱，就把两个人驱逐出去。没想到西西维奇的技术愈发精湛，他原先饭都吃不饱，现在每个音符都像是沉甸甸的金币摔在地上的声音。”

“哦，那这小子还真是个天才。”二云道，“我还以为他傻，压根没看见爱欧，原来是成心想给他一脚。”

“这正是我要说的，他睚眦必报，产生了一种暴富心态，把跟他有过节的人全都暴打一顿，我之前说过的，收养他的神父，据说是摔断了腿，其实腿就是被他打断的。大哥哥快想办法躲一躲吧！”

“这人真是没有良心啊！”爱欧愤然道，“我绝对不会向这种人卑躬屈膝的。”

“哎！队长，惹不起咱还躲不起嘛？你想一下，今明后三天，你躲一躲，你又没穿制服，没人知道你是骑士，他行程一到就得走，不可能一直留在王城，这口闷气，他就得咽下去！你是打得过他，你能把那些人全打死，但是你是骑士，你还得找个大小姐当老婆，你把这种上流人物请来的艺术家得罪了，说不准闹得满城风雨呢！”

“我不可能躲，你们也别劝了。”

“行吧，谁叫你是我队长呢？哟，西西维奇开始弹了，咱们听听……爱欧，你干啥去？”

“去搭讪啊。”

“合着你根本没把西西维奇这事儿放在心上啊？”

“没。”

爱欧向前木讷呆滞地走着，他发现男孩没有跟上来，更加慌张。原本他认为有个能言善辩的孩子可以帮助他，但现在连这依靠也没有了。

他像是执行命令的机器人，来到一位穿着长裙，举止优雅的年轻小姐面前。

最关键的是，她是坐着的。

她是贵族。

身边的女伴看了一眼爱欧，有些嫉妒地瞪了一眼那女孩，识趣地走开了。

爱欧开始进行漏洞百出的照本宣科：

“您好。”

那女孩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

“您好。”

“此曲……额……《回旋曲式》是我最喜欢的钢琴曲，此曲……它多像夜晚的梦啊，多美妙啊，夜晚的力度，触摸，尤其是在触摸到第十小节的时候，指尖轻轻弹射，缓缓发力，流淌出……那种节奏，优美的乐曲……如果今晚能和您共进晚餐，将是我的荣幸……”

（勉强的微笑）。

“哦！你在说什么？什么夜晚的力度，触摸，流淌，发力？我猜你根本不是想要共进晚餐！”那姑娘满面通红，愤恨地将拳头砸在爱欧胸口，结果自己疼得嗷嗷直叫。

爱欧满面歉意地从怀中掏出一块钢板：

“对不起，因为我在进行一些负重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