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情若是长长时
作者:涂山红叶 | 分类: | 字数:89.8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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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易羽心里涌起一阵阵腻烦,又是治国经纶,行军韬略,我最讨厌那些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既然知道,却又还要处心积虑地为我夺得太子之位!既然知道三弟文韬武略皆远胜于我,就让三弟承继大统好了,我一点意见都没有!
想是这般想,却不敢说出,只是悲声道:“母妃!儿臣从此毁珠弃玉,罢歌休舞,不弄词曲,专修文武,痛改前非,只求你让儿臣留下那一个螺琴师!”
“你是在威胁母妃么?”兰贵妃妩媚的脸上布满阴霾:“母妃不给你留下那螺琴师,你便不肯休弃歌舞,经略国政?”
“母妃,儿臣绝无此意!只是,螺琴之音,若云外天声,乃乐器中鬼魅空灵之最。能将此掌控得炉火纯青,必是鬼才!此等人才不可多得,即使儿臣不配享有,难道母后就不想留给父皇以娱晚景?”
“你闭嘴!你根本不像你父皇!你父皇是马上天子,下马亦能治国。多年来他勤政牧民,从不耽于舞宴歌席!他才不会稀罕你这个螺琴师,若知道是你所罗致,只怕还会迁怒于你!你父皇正在生你的气,你竟还生此蠢念!”
“母妃!”易羽扑通一声跪下,扯住母妃的广袖,声音里带了哭腔:“求求母妃将螺琴师留下,儿臣保证从此不会再让父皇生气!”
他只管恳求留下乐师,根本不关心父皇为何生气,可见他对自己的得失认识得还不够。兰贵妃怒气更盛,甩开衣袖,对正在驱赶乐师们的侍卫厉声道:“还不快打出去!脚步慢的,立刻以蛊惑储君,下狱论罪!”
易羽一回身,看见螺琴师潘鹤的身影正在远去。他只觉一阵痛彻肺腑的悲伤。那一刻,他的梦想就如琉璃做的花瓣,从半空跌落,他分明地听见耳畔有破碎的声音。
易羽双眼盈满纯净的哀伤,不忍看下去,低头掩饰着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兰贵妃不理会儿子的悲伤,身姿稍稍放松,往后靠着漆几,淡淡道:“楚月公主有消息了。”
易羽沉浸在悲伤里,半晌才回过神来:“妹妹现在哪里?”
“跑到前线晋王那里去了。”
易羽无语。
“你父皇派你表兄兰韶云率军去接楚月,我跟你父皇说了,让你也去。”
易羽还是低头不语。
兰贵妃看不清他的表情,声音提高:“母妃说的,你可听见了。”
“听见了。”是淡漠而疏远的声音。
兰贵妃怒气又涌上来:“不过是一个螺琴师,你就跟母妃置气?”
“儿臣哪有跟母妃置气?”易羽抬起头,委屈地解释,眼角的泪痕尚自泛着清冷的光。
“母妃让你去接楚月,你竟不问个为何?”
“母妃让儿臣做的事自有道理。”易羽答道。看他神情也不像是生气,但就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兰贵妃恨其不争,却也徒呼奈何,痛心疾首地摇头道:“羽儿,你给父皇推荐的安邑侯段怀睿,五万大军,一击而溃,片甲不归。段怀睿逃回来了,肯定难免罪罚。你父皇正在气你荐人失察,你竟还有心思为一个螺琴师心碎欲绝。”
易羽心想,这个段怀睿,不是你让我推荐的吗?他是外公的门生故吏,外公想把兰氏的势力渗透到军中,所以就让我推荐这个段怀睿。怎么现在又怪起我来了!
然而什么也没说,只是垂着头。
兰贵妃继续说道:“当年司徒袁辉犯事,下狱论死。还是楚月坐于你父皇膝上,说了一句,父皇你不要杀袁爷爷好吗?袁爷爷那么大年纪了,还要被推出市曹,太可怜了。只一句话触动你父皇情肠,念及袁辉年迈功高,不忍加诛。”
易羽始终不语,垂头听母妃说下去:“皇上对公主爱若至宝,公主长于深宫,自小身子又结实,皇上从未体味过失去至爱的痛楚。这回公主出走,皇上算是深切体会到公主对于他的重要。公主回宫定会得到更加倍的宠爱。段怀睿的小孙女是公主的侍读,与公主情同姐妹,公主为段怀睿求情,正得其所。皇上也不会怀疑我们从中斡旋。”
突然,兰贵妃语气加厉:“你在听么?”
易羽仿佛惊了一下,猛地抬头:“啊?儿臣……儿臣在听。父皇……父皇当然不会怀疑我们。”
兰贵妃叹口气,说道:“那么,你立刻整装出发吧。你表兄那里我说过了,申时三刻,他会带着人马与你在东掖门会合。”
“啊?好的,儿臣这就出发。”易羽愣愣地答道,神情恍恍惚惚的,清澈的眼里依稀还有痛楚。
前方牧野郡是最后一站,相当于牧京西南方的一座卫城。
暮色渐渐收拢了晚秋的野景,只余下天地间一派模糊的易瑟。楚月撩起车帘,透过昏暗暮色,一眼看见了站在兰韶云、太守、郡兵等一大群人前面的太子。易羽穿着雪白的丝袍,戴着高高的白玉冠,整个人好似深山幽谷里的一道清瀑,十分显眼。
“羽哥哥!羽哥哥!”车未停稳,楚月就从车上一跃而下,一阵风般奔向易羽。
第三章
大红猩猩披风在身后翻飞,楚月像一团火球直接滚上了易羽的身。易羽差点被楚月撞翻,往后倒退了好几步。
楚月搂住易羽的腰,把脸埋在绣着淡青色云水纹的衣襟里蹭着,“羽哥哥,你想我吗?”
不闻回答,楚月觉得易羽身子突然僵硬了。
楚月仰首,顺着易羽注视的方向看过去,顿时脸色大变。
路上,楚月剥夺了晓云骑坐白龙马的权利。此刻,晓云正从马车上款款地走下来,披着紫色锦缎的曳地长披风,一望无际的荒郊原野上,寒烟漠漠,黄叶易易,只有她紫色的身影,袅袅娜娜的,像一缕缥缈的轻烟。
易羽,兰韶云,牧野郡太守,别驾,主簿,以及密密麻麻的兵卒,都如同被雷电击中般,呆立不动。
她越走近,那艳光就越夺目,如一道闪电穿透了昏暗的深秋原野。
“羽哥哥,你要小心啊,这个女人,是九尾狐转世!”楚月娇脆的声音打破了人们的迷梦。
易羽如梦方醒,为了解释自己的失态,一本正经地说开来:“楚月,在古代,九尾狐,那可是祥瑞。《山海经》里有‘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郭璞解释说‘太平则出而为瑞’。又有‘青丘奇兽,九尾之狐。有道祥见,出则衔书。’还有,传说古之圣帝夏禹,就是娶了九尾狐而繁衍子嗣……”
“哎呀,谁要听你掉书袋!”楚月捂着耳朵摇头晃脑:“难怪都说羽哥哥迂腐!”
晓云先是在一旁冷冷地看着,突然之间,她笑起来,眼睛霎时像紫水晶一样光艳璀璨。
她大概万万想不到北卫的太子,是这样酸文假醋的男子,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她那双又大又长,微微上挑的紫色眼睛,满含着冷酷,讥讽,轻蔑,像看着什么有趣的小动物般,看着易羽。
易羽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女子,冷酷,桀鹜,同时又妖娆,冶艳。这样肆无忌惮地看着一个男人,流露出这样不加掩饰的嘲弄。
易羽不知所措,顾左右而言他:“楚月,你这个小顽皮,怎么跑到前线去了,宫里都要闹翻天了,你知不知道?”
“整天呆在宫里闷死了,看打仗才好玩呢,辰哥哥好威武,兵锋所指,无不披靡!”楚月欢天喜地地摇着易羽胳臂,咭咭咯咯地笑语:“咦?羽哥哥,你怎么会来接我?”
“啊……”易羽有些尴尬地笑着,他一向都不喜欢求人办事:“我有事要相求妹妹。”
楚月有些失望地撅嘴道:“哟,我还以为是你想我了呢。”
易羽笑了,也学着她撅嘴:“你都不想羽哥哥,一心只有你辰哥哥。”
楚月脸上腾起淡淡的绯色,连忙转移话题:“羽哥哥有何事啊?看我帮不帮得上。”
易羽搂住楚月肩膀:“妹妹一定饿了吧,陈太守在府邸给你治了宴,我们席上再细说。”
牧野郡太守陈好古,临时腾出了自己府邸的西院给公主歇脚,晓云则被安排在西院的东厢。
西院正房不断飘出公主的欢声笑语。
青铜烛台上烛光点点,红黑色彩绘的食案上,摆着几样精致小菜。楚月满嘴油光,撕拉着一只卤水鸭掌,笑嘻嘻地说:“我说呢,怎么千里来迎,原来是有求于我啊。”
与楚月的食案面对面并放的食案后,易羽文雅地用玉箸夹菜吃,笑容里带了微微的苦涩,顿了顿,试探着说道:“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有个侍读,叫做段清韵的么?”
“行了,我知道是什么事了,你不用说了。”楚月津津有味地舔着手指上的油渍。
易羽不禁暗暗佩服,别看楚月外表天真无邪,其实心思机敏着呢。易羽小心翼翼陪着笑:“怎么样,你愿意帮这个忙吗?”
“让我帮忙可以。”楚月懒洋洋地用丝绢擦手,“不过,我有个交换条件。”
“呃?”易羽没料到这一出,好奇心起:“什么条件?”
“羽哥哥,楚月对你也有事相求。你帮我这个忙,我定会尽力帮你。”楚月稚气的小脸突然严肃。
易羽看见楚月一本正经的可爱模样,忍俊不禁:“什么忙,你尽管说,哥哥会竭力为之!”
楚月挪挪坐垫,靠近易羽,攀着他的肩,大眼睛闪着光:“羽哥哥,你们真的要对辰哥哥落井下石?”
易羽脸色霎时苍白,眼底闪过一丝哀痛,不敢直视楚月的眼睛,低声道:“都是母妃和外公策划的,我……”
“羽哥哥,你并不想除掉辰哥哥,对吗?”楚月膝行跟着易羽的眼睛转,扳过他的肩头,强迫他看着自己:“你知道辰哥哥的王妃一家都是冤枉的,对不对?”
易羽默然,长长的睫毛如浅色的帘子,低低覆住眼睛。
“羽哥哥,为什么你要一直活在你母亲的雌威下,为什么你不敢为自己活一次,为什么你不敢说出自己想说的话,做出一次自己的决定?”楚月摇晃着易羽的双肩,痛声疾呼。
楚月跟易羽席上交易的时候,东厢房外的庭院里,和太守及其僚属喝了一点酒的右卫将军兰韶云,慢慢地踱步出来吹吹风醒酒。
第三章
皓月当空,树影重重。庭院中一方池塘,淡淡月辉洒在水面,泛着冷幽幽的清光。
这时,兰韶云忽然看见对面长廊上,冉冉地立着一个人影,修长绰约,裙带飘渺。
隔着夜幕里依稀的飞霜和淡淡流转的月光,那女子仿佛是寒夜里一枝幽独的白梅。
与先前在荒郊原野上第一眼看见她,气质似乎全然不同。她脱下了那件一路风尘的紫缎披风,穿着绣栀子花的蝉翼罗上衣,如水如云的百叠裙。
她好像是看见了兰韶云,轻轻一扭,旋身沿着廊子离去。兰韶云正在怅怅然,那女子在廊子转角,蓦地回身,向兰韶云招了招手,而后倏然消失。
兰韶云着了魔般跟上去,转过长廊,是另一进庭院。曲径通幽,修竹遍地,那修长曼妙的身影,袅袅娜娜地闪现在竹林里,忽左忽右,若隐若现。
夜风吹动竹叶,易易如雨,月色拂过幽篁,婆娑迷离。兰韶云只觉身在梦幻,那娉婷的身影,在竹影间轻盈摇曳,犹如狐妖鬼魅。
蓦然间,竹叶飒飒而动,一个身影倏然闪现在面前,兰韶云吓得几乎叫出来。
月光下,那张脸仰起来望着他,幽幽闪烁的深紫色眸子,迷离而又妖媚。
兰韶云惊叹于女子的美艳,呆立不知所措。
女子笑着缠上去,香软的娇躯紧贴男性精瘦的躯体,兰韶云顷刻间搂紧了怀里的女子,俯身下去寻找香唇。
女子却咯咯娇笑着推开了他:“急什么?你先附耳下来,我有话说。”
兰韶云俯身侧耳,随着女子在耳畔的悄声细语,他的脸色在月光下变得困惑而恐慌。
夜深了,楚月喝得烂醉被易羽扶着回房,却挣扎着往东厢去:“我要去九尾狐的房里看看,看她是否趁着无人,又变回了原形。”
易羽无奈,扶着楚月,歪歪倒倒沿着长廊往晓云房间走,却被突然跳进廊子的人撞了个猝不及防。易羽手一松,楚月就栽倒下去,易羽连忙弯身去扶。
扶着楚月站起身来,易羽吓一跳,眼前亭亭玉立的,正是楚月口中的“九尾狐”。
楚月模糊的醉眼望出去,不禁怒从心起:“九尾狐,你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回屋?”
“跟男人野合去了。”晓云嘴角含一丝邪恶的艳笑。
“你!”楚月没见过如此无耻的女人,气得都没有语言说她了,只是干瞪眼。
晓云笑得更是开心,略带一丝狂荡:“怎么,你怪我没带你一起去?早说啊,下次一定叫上你!”
楚月破口大骂:“***!娼.妓!媚.猪!”
“就是你!”楚月刚住嘴歇口气,晓云就笑嘻嘻地接下去,楚月一愣,醉得迷迷糊糊的她,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晓云扭着纤腰走开,走过易羽时,斜着眼风扫了他一眼,忽然纤纤玉指爱.抚似的摸摸易羽的脸:“好嫩的皮肤哦。”
指尖带起香风,低低一笑,笑容里透着说不出的邪肆,袅袅地走开了。
易羽完全被弄愣了,瞠目结舌立于原地。长于深宫的他,还从没见识过这样的女子。他呆呆地目送晓云修长窈窕的身影,迤逦消失在长廊幽暗的灯影里。
第二日午后,楚月一行到达北卫都城牧京。
卫宣帝大病初愈,却亲自出宫城来接女儿。巍峨的阖闾门前,龙旗蔽日,凤盖遮天,武士林立,斧钺生光。
赤色伞盖下,是身着绛纱袍的卫宣帝,一旁是身着蹙金红罗凤纹大袖连裳的兰贵妃。
楚月远远的便挑帘而望,泪水盈满眼眶。
数丈远外,楚月便下车,一阵小跑奔向卫宣帝,扑通跪倒在父皇膝下,抱住父皇小腿,放声大哭。
卫宣帝凝了一脸寒霜,任楚月涕泣磕头,只是沉着脸不理。
兰贵妃恰到好处地站出来,一壁扶起楚月,替她拭泪,一壁劝宣帝:“陛下,公主毫发无伤,平安返回,便是大幸。至于私跑出宫,罪在臣妾管教六宫不严。如今父女团聚,重叙天伦,陛下正应龙心大悦,若有不快,事后责罚臣妾便是。”
“星儿你是必须要罚的,楚月也要罚,否则不能过而知改。”宣帝严厉地看向楚月,但是眼里已经掩不住慈爱。
楚月抽泣着抬起头,正遇到父皇深厚的目光。多日来深切的担忧,显现在他眼角的皱纹和鬓边的微霜。
楚月大恸,再次跪下:“儿臣知罪!请父皇责罚!”
“好,罚你每日来陪父皇下棋!”
楚月天性好动,最是坐不住,拙于棋道。卫宣帝含怒说出这话,其实是原谅女儿的意思。
“儿臣甘领罪罚!”楚月泣不成声,扑进父皇怀里。
宣帝紧紧搂住女儿,抚摩她的脊背,下巴蹭着她。。的秀发,威严凝重的眉目间,有失而复得的欢欣。
兰贵妃和曾婕妤在一旁拭泪。楚月从父皇怀里出来,转而投进曾婕妤怀里:“母妃!”
曾婕妤纤细柔弱的五官,被泪水淹没得模糊一片,她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却只是搂紧了女儿,说不出一个字。
第三章
卫宣帝望着曾婕妤,满面责备之色。
此番楚月出走,他本来要重处曾婕妤,还是兰贵妃出面转圜,将所有罪责揽到自己身上。
这一番帝女团聚的温馨画面,令在场所有臣民唏嘘不已。
楚月兑现了责罚,当日便去陪父皇下棋。宣帝宿在兰贵妃的徽音殿,楚月和父皇对弈,兰贵妃在一旁笑语解颐,三人其乐融融到深夜,兰贵妃留宿了楚月。
第二日,宣帝散朝后,又让楚月陪着下棋,楚月又未能回芳德宫。本来有满腹疑云,欲详加询问曾婕妤,几盘棋下来,已是哺时。楚月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去办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她向兰贵妃说易醉有手书让她带给王妃,兰贵妃给了她出宫的令牌,她便命车夫驾了公主级别的青盖安车,出了宫城南门,来到皇城外的嘉善坊。
牧京除了帝妃住的宫城,官署所在的皇城,外围的大城分为四百二十坊。其中嘉善坊,民间又呼为“帝胄坊”,住在这里的都是皇室宗亲与名公巨卿。
卫宣帝本就只有三个儿子,虽然分封各地,但实际上就藩的只有太子之下,晋王之上的二皇子,梁王易隽。
晋王易醉,虽然已经加冠满四年,也还未正式赴藩就封,家眷僚属都还在京都的王府内。
何琦君听说楚月驾到,连忙亲自到府门迎接。楚月从车上一跃而下,胭脂色绣淡青桃叶的罗裙飘扬飞旋,像一朵灿烂的桃花旋舞在风中。
“何姐姐!”楚月一落地就抓住何琦君双手,来回摇晃着,大大咧咧地惊叫:“呀,瘦了好多啊,何姐姐想辰哥哥了吧!”
何琦君清秀的脸上漾起浅浅笑意,抿嘴不语,任楚月摇晃着自己。
进得王府,黄瓦红墙,白玉台阶,高贵典雅。穿过一进庭院,搭桥植柳,堆峰叠石,园林考究。
“何姐姐,你们家的事,你但放宽心。”楚月挽着何琦君,一壁走着,一壁安慰,所有侍女随从都被摒弃在几丈之后,“父皇如今须臾离不得兰贵妃,后宫粉黛三千,谁也不及兰贵妃善体上意。因此,若是我与兰贵妃公然翻脸,反而会失宠于父皇,那就不可能解救你们了。”
说起宫闱内幕,天真活泼的少女,陡然变得老于世故,明媚若晨曦的面容,被冷肃森严的表情覆盖。
何琦君连连颔首,多日来郁结在眉间的忧愁,微微散开。
“姐姐须知。”看了看身后,楚月更加压低声音:“我才是辰哥哥的最后一颗棋子,轻易不能动,因此我只能伺机而发。你莫要着急,相信我。”
何琦君敬服地看着楚月,使劲地点头。
楚月话题忽转,挽住何琦君的手暗暗加力:“何姐姐,那个紫色眼睛的女子,让我一见。”
何琦君诧异地望着楚月,只犹豫了一瞬,立刻回首唤人去带晓云。
提起晓云,何琦君眼里有难掩的哀痛。嫁给易醉以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但是,总觉得缺少了什么。
易醉亦有几房侧妃,但似乎都只是泄.欲器具,没看出他对哪一个特别上心。
易醉从少年时就常常随军征战,极少在家。偶尔在家,也是日习骑射,夜读兵书,不苟言笑。
何琦君便想,或许他天生就是这样沉闷冷寂的男子,对女人不上心。
然而,这次他的心腹将领,安旭尧却护送着一个美艳的女子来到王府,交待她善待。
那女子竟带着他最珍爱的、他的母亲留下的伏羲佩,作为他的信物交给她。
他的意思,不是很明显了吗?像他那样深沉的男子,这已经是明告她这个正妻,这紫眸的女子,是他的宠妾。
她就是想不明白,这样一个把行军打仗看得比女人重要得多的男子,喜欢的竟是这样的类型。
依照楚月的嘱咐,只留晓云和楚月单独在房内,何琦君掩上门走出的瞬间,再次看了晓云一眼,依然是那样的疑惑。
这样的女子……满身都是妖气,易醉喜欢的竟是这样的类型吗?
门一掩上,楚月冷冷问晓云:“我已经兑现承诺,现在该你说说我的身世。”
晓云不答,微微上挑的妩媚长目,漫视楚月,嘴角含一丝傲慢的微笑。
“本公主问你话呢!你聋了!”楚月咬牙切齿,吼道。
晓云慢悠悠开口:“公主的身世嘛,说来话长,一言难尽。”
楚月几乎要被气晕过去,强忍怒火,耐着性子道:“好,你看着办。要么,你说出我所谓的身世之谜。要么,我将你交付父皇,说你以妖言惑我。”
楚月转身欲走。
“公主。”晓云眼底摇曳着叵测的幽光,“确实是一言难尽,公主若愿意带我进宫,让我随身伺候,我将一日日地慢慢说给公主听。”
楚月缓缓回身,直视晓云:“你这算是新的条件了吧?我若答应你,你是否也应再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晓云迎视她尖锐的目光,片刻间的对视中,紫色眼睛里有微弱的疼痛一闪而逝。
第三章
“从此以后,不要再和辰哥哥有任何纠葛。”楚月一字一字吐出心中最迫切的愿望。
晓云如释重负地笑了,眼里有讥讽冷嘲的光:“你的辰哥哥,于我不过玩物耳。此等玩物,车载斗量,我又何所惜?答应你就是了。”
楚月厌恶鄙夷地斜视晓云半晌,方道:“好,现在就随我进宫吧。我有言在先,在我身边伺候,最好收敛你烟花女子的作风。”
“我也有言在先,你不能将我和你的事告知任何人,包括曾婕妤。”
“我自然知道。”
何琦君听说楚月要带走晓云,惊讶莫名。楚月也不解释,只在何琦君耳畔低声说:“何姐姐,我自有主张。日后再详告你。辰哥哥回来若责问,你让他找我就是。”
何琦君无法,目送妖娆美艳的女子,随公主登车而去。
楚月带晓云进宫后,并不先去芳德宫,而是去兰贵妃的徽音殿。兰贵妃是六宫之主,楚月要想用晓云服侍,必须经由兰贵妃同意。
晚风拂拂,星辉如银。刚走到廊下,楚月就听见里面低沉威严的男声,她随口问引路的侍女:“父皇在啊?”
“是的,公主。”侍女垂首答道。
楚月没说什么,径直入内。
跟在她身后的晓云,轻盈从容的步子忽然滞了一下。不知是否夜风拂动,她霞色的水袖微微颤抖。
兰贵妃的寝殿内燃着沉香,香气馥郁温润。几株高大的树状铜灯,承托着一盏盏烛光,宛如开了满树红艳艳的鲜花。
帝妃二人同坐在镶金嵌玉的壶门托泥式高座大型坐榻上,坐榻四周垂挂着华美缛丽的碎金纹明黄锦帐,金色的纹绣在烛光里熠熠闪光。
在金碧流彩的光辉里,卫宣帝盘腿坐在鎏金透雕蟠龙书案后,斜倚三足抱腰式凭几,批阅奏章。
兰贵妃坐在一旁,身前架着檀木绣绷,捻着针线刺绣鸳鸯戏水,低垂的鬓发轻盈地飘拂,越发显得柔婉娴静。
一瞬间,楚月几乎要以为何氏一族并非受冤,兰贵妃从来没有处心积虑翦除易醉。
“父皇!兰母妃!”和往常一样,楚月清脆甜美地呼唤,像欢快的小鹿奔过去,扑进卫宣帝怀里撒娇。
卫宣帝佯作怒色:“多大了,还这么不懂规矩,宫里也就你敢大呼小叫!”
“楚月,用过晚膳没有?”兰贵妃从刺绣中抬首,笑意盈盈:“刚才御膳房送来龙须糕,我想着你爱吃,就给你留着了。”
楚月从父皇怀里转过身:“我不爱吃那假的龙须糕,我要吃真的龙须糕。”说着去扯卫宣帝胡须:“父皇才是真龙,父皇的龙须能治百病呢,记得那年父皇曾经赏给太尉爷爷,为何不赏给我?”
“楚月!太没规矩了!”卫宣帝瞪眼作色,然而眉梢明明带着喜色。
兰贵妃以袖掩口,低鬟轻笑。
这时,她突然注意到殿中多了一人。
楚月见状,连忙介绍:“兰母妃,我正想来求你允许我添一个侍女。”
帝妃二人同时向晓云看去。
“奴婢晓云参见圣上,参见贵妃。圣上万岁,贵妃千岁!”她伏地而拜,身姿柔曼轻盈。
“抬起头让朕看看。”虽未看见容色,嫔御如云的卫宣帝从其姿仪便感觉是个绝色。
然而,圣命传下后,跪伏于地的女子并未立刻遵行。
她的双肩,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着。
“父皇的话你没听见么!”楚月喊道,转而对卫宣帝嘿嘿发笑:“这个蠢丫头,第一次面圣,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卫宣帝面上殊无笑意,盯着晓云。
晓云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来,然而,她眼前突然什么也看不见,惟有漫天遍地的血色,从记忆深处喷薄而出……
卫宣帝,兰贵妃,均震惊得许久无言。
多年来,卫宣帝宫中不乏丽人,但是只怕都无法与眼前的绝美女子比肩。
也许只有兰贵妃风华正茂的时候,可以与之不分轩轾。
夺目的艳光慑了卫宣帝的魂魄,他并未留意到晓云那双紫色的眸子,紧紧盯着他,几欲爆裂!
而兰贵妃所不及的,是晓云浑身透出的矛盾气质,那种既桀鹜,冷酷,同时又妖媚,冶艳的气质。像一个强烈的气场,见者夺魂。
这也是卫宣帝宫中任何一个美人所不具有的。他顿时对晓云感到浓厚兴趣,问楚月:“你从哪里得到这个丫头?”
楚月挽了父皇胳臂,叽叽咕咕说起来:“她本是南汉骠骑将军谢安世的侍妾,被辰哥哥俘获了。我听说她身世堪怜,自幼失怙,沦落风尘,因此决定收留她。父皇,她是疏勒人与汉人的杂种,眼睛是紫色的哦。”
兰贵妃笑道:“这等绝色,你辰哥哥为何不收为侍妾?”
“辰哥哥那个人不解风情,不好风月,只识盘马弯弓,行军打仗。”楚月连忙答道。她当然看出父皇对晓云有意,她心里暗暗地巴望如此,这样,辰哥哥就永远不可能染指晓云了。
尽管晓云曾经答应她不与易醉来往,但她怎能轻信于她。
何况,辰哥哥自幼性情冷僻沉闷,除了骑射和兵法,女色上并不怎么上心。此番对晓云,显然是用情了。熄灭他这番情意,没有更胜于此的法子了。
卫宣帝正想让晓云上前细看,甫一张嘴,兰贵妃迫不及待地插.进来:“时候不早了,公主你先带她回你宫中安寝,明日我再给她建名册,定职司。”
楚月答应了,带晓云下去。
晓云垂了头,一声不响地跟在楚月身后,徐徐步出。
走到殿外,楚月忽然发现晓云没有跟上,回首,呆住。
晓云扶着廊柱,身影摇摇欲坠。
楚月过去,冷冷问:“你怎么了?”
廊下琉璃风灯飘飘摇摇,光影迷蒙。晓云的脸看不清楚,然而,她颤栗的身躯,起伏的胸.脯,让楚月感到她身体里有一种强烈的力量,如同江潮海啸一般冲涌激荡,喷薄欲出。
只在顷刻,一切又平复如初。晓云扶着廊柱,慢慢立起身子,沉冷地望着楚月,淡淡道:“月信将至,腹痛。”
与此同时,殿内,卫宣帝敛眉沉默。他感觉到兰贵妃起了妒意,迫不及待遣走了晓云。
多年来,兰贵妃都克尽妇德,不妒不骄,今夜不知为何如此。
“陛下,那个叫晓云的女子,比之臣妾年轻时如何?”兰贵妃偎进卫宣帝怀里,娇声腻语。
“傻丫头,你在朕心中,永远是最美的。”卫宣帝安抚爱妃。
“唉,陛下以虚言哄我。”兰贵妃怆然叹息:“自古以来,色衰爱驰。如今臣妾人老珠黄,陛下见了绮年玉貌的女子,再看臣妾,一定不堪入目。”
卫宣帝释然,原来星儿并非性情突变,变成妒妇,而是上了年纪,患得患失了。
捧了爱妃的脸,卫宣帝满目深情:“绮年玉貌的女子,是用来泄.欲.暖.床的。星儿你却是朕的左膀右臂,无可替代。”
“这些话陛下可以对任何一个妃嫔说,叫臣妾如何信得?”兰贵妃撒娇。
“你要如何才信啊?难道要朕挖出心来?”卫宣帝笑道。
“臣妾在陛下心中,若真是无人可以替代,那么,陛下为何虚悬后位这么多年?”
兰贵妃一语刺中卫宣帝心灵深处的伤疤,他霎时痛得心血淋漓,半晌说不出话,深邃的眼底涌出年深日久的哀伤。
兰贵妃心疼地抚上宣帝脸庞,珠泪轻弹:“陛下,是臣妾不好,不该提及陛下的伤心往事!不是臣妾觊觎中宫,而是太在乎陛下。每每想到这么多年,我在陛下心中还是不及霍姐姐,便心如刀割。”
“好了,好了,别说了,那些都过去了。”。。去爱妃清露般的珠泪,卫宣帝劝慰着,然而,他眼底的哀伤仍旧弥漫不散。
合上眼帘,接受着男人的。。,兰贵妃嘴角迅疾地闪过一丝诡谲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