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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情若是长长时

作者:涂山红叶 | 分类: | 字数:89.8万

第5章

书名:两情若是长长时 作者:涂山红叶 字数:10531 更新时间:2024-11-02 03:15:08

“拦住她!此乃圣上旨意,违者立斩!”两名禁卫军本来有了几分惧色,动作滞了一下,但是兰韶云厉喝声起,都不敢怠慢,更加抓紧公主的胳臂。

只听兰韶云冷笑着又添了几句:“公主,谋逆大罪,能保命就是万幸,还想重获圣宠?公主的师傅,可曾讲授过西汉诸邑公主和阳石公主的故事!”

诸邑公主和阳石公主都是汉武帝的女儿,因坐巫蛊之案,被汉武帝下旨诛杀。

楚月课业差,但是师傅在讲这一章时,还是用心听讲了。兰韶云提及此,楚月心里一凛,表面上却还是不服,疾言厉色对兰韶云喊道:“既然事关谋逆,你若从中阻拦,使我的证词不得上达圣听,这罪你担得起么!”

“公主的证词当经由掖庭令上达圣听,不在末将职守范围,末将只管搜查以及封锁芳德宫。”兰韶云头也不回地回答道,领着禁卫军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楚月被好几名禁卫拦着,看着那个彩漆箱笥远去,眼神逐渐绝望。

卫宣帝坐在建始殿东堂的龙案后,前去搜查玉烛殿东阁的左卫将军庞雄,呈上一物:“此物于夏氏妆奁盒中搜出,请陛下过目。”

他口中的夏氏即是晓云。晓云自封为顺常后,还未。。之前就从芳德宫搬入玉烛殿东阁。

卫宣帝接过玉佩,触手温润,是上等的和田珍玉。镂刻精工的白玉伏羲,一看就是名匠制作。

低首久久地抚弄玉佩,卫宣帝深邃的眼里,有久远的悲戚弥漫开来,“清儿……清儿……”他近乎耳语地低.吟,深沉的悲伤在他满脸的皱纹间流动。

这个伏羲玉佩是易醉的生母随身不离的饰物,易醉对生母感情极深。自从母亲离开,这个玉佩就成了易醉随身佩戴、从未摘下的饰物。而他竟将此物给了晓云,可见两人的关系确实非比寻常。

用力一握玉佩,卫宣帝森冷下令:“此物交给廷尉,让其在审夏氏之时,作为物证逼问夏氏招认。”

庞雄奉命下去。当日下午,廷尉赵广德来报:“启禀陛下,伏羲佩呈给夏氏看了,夏氏说此物乃是她从公主闺房里所窃。此外一概不知。”

卫宣帝脸色阴沉,不悦道:“不肯招就上刑!”

“启禀陛下,属下已对其用了鞭抽,杖击,夹指等刑,夏氏极其顽强,绝口不招。”

卫宣帝默然良久,眼前浮现那双紫色的眼睛,那是他此生见过最美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里有冷酷,有媚惑,有疯狂,有超越常人的意志力,唯独缺乏女性的温柔。

怎样的经历,让她有这样一双眼睛?

“再拷问,上更酷的刑法!”卫宣帝眼里射出狠厉,同时也含着一抹复杂:“然则,下面四条,卿须切记!其一,不许取其性命。其二,不许毁其容颜。其三,不许断其肢体。其四,不许污亵其身。否则,提头来见!”

赵广德领命去后,兰韶云进殿了,他身后两名禁卫抬着一个彩漆仕女图箱笥。

兰韶云参见卫宣帝后,命令下属将箱笥在卫宣帝面前打开,将其中的物事一件一件呈放于龙案。

卫宣帝一一看过去,脸色越来越阴沉,阵阵黑雾彻底蔽住了眼眸。

几卷简册,是他帮她做的作业。

一根丝绸幅巾,上面有黄色的印渍,是有次他与她共游华林园,暴雨突至,雨停后她用手绢给他擦干头发。解开的幅巾,忘了系上去,她就偷偷收起来。

一条纯金的虎纹带扣,镂雕猛虎上镶嵌着绿松石。是一个夏夜他与她荡舟采莲,她故意落水吓他。他脱衣解带,跳下水救她。上岸后他找不到带扣。他走后,她在带领一群侍女太监在后苑寻了大半夜,终于找到了,她却瞒着他自己收藏起来。

他用过的错金酒觥,因为摔碎了一角,也被她拾了回来。

还有每年她的芳辰,他送的礼物。绢帕,香粉,不一而足。

他送她的诞辰礼物中,只有一件她是随身佩戴的,不在此间。那是一条精致的项链,金色的链子上坠着一把小金剑。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剑柄剑鞘剑锋都堪比名剑,只是缩小许多倍而已。这是今年她及笄之喜,他送的贺礼,因为知道比起朱钗玉簪,她更爱神兵骏马。

箱笥里的物件还未看完,卫宣帝再也遏制不住怒气,拍案断喝:“孽子!既有通妹情事,弑父亦不足奇!”

作为妹妹竟收集了这么多兄长的贴身衣物器用。两人之间已经情逾兄妹,毋庸置疑。

然而,就使情逾兄妹,难道还能逾过父女?

卫宣帝虽然急痛攻心,但仍旧不相信楚月也是同谋。但是,兰韶云带回的两个人打破了他对楚月仅存的信任。

“你确实听见了?”卫宣帝听完芳德宫侍女的禀告,厉声喝问,目光如刀。

“奴婢不敢欺君!若有妄言,愿当死罪!”

“你呢?你听见什么,从实禀来!”卫宣帝又问另一名侍女。

“奴婢听见的与缃桃姐姐一样。那日晚间,奴婢在婕妤寝殿外间给铜灯添油,听见公主与婕妤低低说着什么。奴婢也只听清一句,大概是公主太过激动,声音拔高了。正如缃桃姐姐所言,奴婢听见的那句话也是——我已经全都知道了,你还想替父皇隐瞒!”

第5章

卫宣帝脸上陡然升起一片黑气,眼神狞厉得可怕,两名侍女匍匐于地筛糠般发抖。

突然,卫宣帝捂住胸口,心痛得身躯微弯,脑海里只一个想法:她都知道了,她全都知道了,难怪她……看来当年那些谣言还是不曾销毁干净!

强忍心痛,卫宣帝挥手遣开所有人,只留下兰韶云。兰韶云眼底疾速掠过一丝喜色,但是瞬间就被满目的忧君之色代替,叩首劝道:“陛下息怒,这些物证人证,并不能直接证明公主参与谋逆。陛下还是应该再行拷问躬行刺杀的人,莫要冤枉了公主,有伤父女天伦。”

卫宣帝颔首称是。

第二日赵广德来复命:“启禀陛下,夏氏还是绝口不招。”

“上刑没有?”卫宣帝问。

“臣对其用了挺棍,夹棍,灌鼻,钉指等等极酷刑法,夏氏之顽强,臣见所未见。”赵广德摇首,眼里全是惊怖与困惑,世间竟有如此女子,让素有酷吏之称的他,叹为观止,无奈陈请道:“且陛下有四条不许,更酷的刑法臣不敢擅用。还请陛下示下。”

“赵卿从事刑讯多年,何待朕言?”卫宣帝面罩寒霜,冷冷道:“朕惟一条指示,明日之前务必逼出口供,否则将此案移交三公曹。”

第二日,赵广德欣喜若狂来复命:“启禀陛下,夏氏招了,这是她的供词。”

卫宣帝拿着那张黄纸看了一会儿,顿时怒冲霄汉,气血上涌,大吼一声,抓着胸口伏倒在龙案上。

这是易羽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兰韶云在前带路。阴暗潮湿的甬道,昏黄幽暗的灯光,鬼哭狼嚎的求饶声,垂死挣扎的呻.吟声。

掖庭诏狱,专门拷问和关押妃嫱嫔御的大牢。

掖庭令侯翼是兰韶云的妹夫,侯家也是兰氏的党羽之一,于是易羽求兰韶云帮个忙,让他来看看晓云。

兰韶云断然拒绝。但是过了两天,不知为何又跑来找易羽,主动表示愿意带他去。

甬道两边的铁栅后面,或躺或卧着一个个衣衫狼藉,血肉模糊的犯人,她们一听见脚步声就爬起来,伤得轻一些的就往铁栅边爬来,大声喊冤。伤重难行的,勉强支撑起身子,双眼放出乞求的光。被关押之前,都是金玉之身,如今却一个个形同厉鬼,曾经姣好的面目都被凝固的鲜血模糊了。

易羽眼睛直直地盯着兰韶云沉默的背影,眼角余光都不敢向两边看一眼。

掖廷诏狱都是单人牢房,晓云这间也不例外。但是大约是得到了皇上的特别关照,这间牢房格外干净,犯人已经换上了干净的囚服,脸庞和露在外面的肌肤,尽管青紫斑斑,伤痕累累,但是十分干净,像是洗浴过了。身上的几处骨折也由圣上指派御医接上了,接骨处绑着帛布。

她抱膝坐在破棉絮上,披散的长发裹住了身躯。可能是没有梳子,发丝凌乱,发间犹有未洗净的血痂,将青丝一团团纠结在一起。

她低垂头颈,下巴搁在膝盖上,易羽他们走近她也没有反应。

“咳咳……”兰韶云轻咳两声,她迅速抬起头来,似乎对这声音熟悉到了下意识的程度。

看见兰韶云,她眼里有奇异的笑意,但是立刻就注意到旁边的易羽,她的眼神瞬间被惊疑和戒备代替。

易羽心里很不是滋味,晓云的目光,在看见兰韶云的时候,明显流露出熟悉和亲切。

兰韶云瘦削的脸上却平静如冰,冷漠地扫了晓云一眼,然后就不再看她,对易羽说:“长话短说,我就在那边等你。”

兰韶云用下巴指指甬道拐角。走开之前,他眼里闪过一抹复杂。

易羽双手抓着冰冷的铁栏杆,半晌无言,只默默睇视她。

她撩开长发,露出憔悴肿胀的脸庞。幸而卫宣帝有诏不许毁其容貌,这张脸只是因为连日拷打,睡眠不足而有些肿胀,美艳的五官未曾毁损,晶莹剔透的肌肤,养息一段时日也会回来。

但是脸部往下就有些惨不忍睹。脖颈上血肉翻卷,虽然洗净了,那一道道的血痕,依旧显得狰狞。再往下被囚服挡住了,但也约略可以猜到当时被酷刑烙下的伤痕。

易羽上上下下看了她许久,眼里的悲悯渐浓。

她冷冷地抬眸看着他,不先开口,神色漠然。

“你……”易羽艰涩地开口,悲伤使他语气几度停顿:“你与我三弟,究竟有何等血海深仇?竟要……竟要付出这般惨酷的代价,陷害于他?”

冬日白惨惨的阳光从天窗洒落,她的眼神冷酷得如千年玄冰。沉默片刻,才直视他,神情逐渐激动:“恰恰相反,我对晋王情深似海,所以愿为他赴汤蹈火!晋王雄才大略,岂是你这样酸腐书生所能及?就是你父皇的才略,也比不上晋王!这江山本来就应该是晋王的,能助他这样出色的男人夺得江山,我何惜性命!只可惜我一介弱质,实在经不住酷刑,才招认出他来。是我对不起他,现今我只求一死,以赎我欠他之情。”

易羽摇首,清俊的脸上弥漫着深切的悲哀。

第5章

“你连撒谎都这样有激情,你……你这样活着,也太痛苦了……”易羽声音痛极,悲悯地凝视着她,一层水雾迷蒙了他清澈的眸子。

“你这样的蠢货,如何坐得江山?”她神情锋利,满眼都是鄙夷不屑,“帝王哪有兄弟之情?你如此相信他,他可不一定放过你。他才是真正的男人,是帝王之才,不甘平庸,野心bobo,要做就做天底下最强大的男人。这才是我欣赏的男人,所以我愿尽我所能为他夺得江山,惜乎功亏一篑!”

他定定地凝视她,深深的悲痛浸透了肌骨。不论她说什么,都不会动摇他对三弟的信任。可是,她说得如此像模像样,她的神情里翻腾着一波又一波的疯狂,到底怎样的经历,怎样的仇恨,令她变成这样?

“那么,你为何又把楚月牵涉进去?说楚月是同谋?你与三弟有仇,难道与楚月亦有仇?”

德阳殿。藻井上的枝型玉灯只点了一小半,散发出雾霭蒙蒙的微光,映照在八曲彩绘绢屏上,屏上的烟云山川愈加旷远苍莽。绘着腾龙驾雾图案的壁炉里,进贡的银炭燃放出夹带花香的暖意,使得隆冬之际的寝殿内香暖如春日熏风。

巨大的龙榻上,只着一件紫色细绫襦衫的卫宣帝,倚着衮龙纹绣赤缯靠枕,就着兰贵妃的手,一勺一勺地咽下浓黑的汤药。

那只喂药的手美极,有如素骨凝冰,柔葱蘸雪。腕上戴着嵌蓝白琉璃宝珠金钏,在烛光里闪耀着明净剔透的光泽。

卫宣帝一脸病容,孱弱不堪,勉强支撑。银勺停在嘴边,他却闭上嘴,摇了摇头。在爱妃温柔的注视下,他那双沧桑而刚毅的眼睛,竟透着几缕孩童般的依赖和无助:“星儿,朕还是不能相信,辰儿竟行此篡逆之事。”

兰贵妃美丽的眼睛盈满叹息:“陛下,臣妾亦无法相信。不然,陛下另遣臣僚,重审夏氏?”

“这倒不必了,夏氏的证词,朕看不出破绽……”卫宣帝只说了几个字便摁住胸口,一阵急喘。

“陛下,您龙体违和,还是不要说话了,静静养息吧。”兰贵妃连忙放下药盏,在卫宣帝胸口抚弄揉.搓。

卫宣帝闭目不语。兰贵妃给他抚了一会儿,他方才缓缓睁开眼睛:“况且,夏氏的证词,并非孤证……”

兰贵妃重新端起汤药,继续给卫宣帝喂药,仿佛只是随口问了一句:“若夏氏所言属实,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晋王?”

卫宣帝并不作答,眉峰深蹙,眼里有冷芒微微闪动。

兰贵妃垂目搅着青瓷托盏里的药水,低垂的长睫温顺柔美,用推心置腹的口气徐徐道:“臣妾还是觉得,此事疑点重重。陛下还是不要贸然给晋王定罪。如今晋王在前线大败南朝,正是声威大震,望重朝野的时候,且又拥兵在外,易被激反。陛下当三思。”

卫宣帝许久不语,眼眸沉暗。半晌才道:“好,朕便下一道旨,令辰儿不带一兵一卒,单身诣阙。他若敢来,便是问心无愧。他若真有逆谋,便会趁此举事。”

兰贵妃垂睫蔽住了眼底的得逞之色,舀了一勺药,柔声道:“如今亦只能如此了。”

然而,卫宣帝眉间的戚色却更深了,眼底的哀伤看不见底:“辰儿阴蓄异志,也就罢了,没想到楚月她……她竟是辰儿和夏氏的同谋!”

兰贵妃挤出痛心之色:“若非看见那箱笥中物,臣妾无论如何不会相信。唉,陛下亦不要怪罪楚月,臣妾身为女人,深知女子一旦爱上一个男子,是会罔顾亲情的。说实话,若是陛下有朝一日觉得兰氏权势过大,必须拔除,臣妾肯定会帮助陛下,不惜出卖父兄!”

兰贵妃满脸坚定,满目痴情。卫宣帝不禁动容,握住兰贵妃的手,“爱妃……若是她当年亦能如此……”言未尽,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陛下,都过去了……”兰贵妃为卫宣帝轻拍脊背,浮起一脸悲悯和理解的温柔,“只求陛下看在霍姐姐的份上,也看在臣妾的份上,赦免了晋王吧。”

卫宣帝待咳嗽停了,并未回答,若有所思地望着空中萦回袅绕的熏香。许久他的眼神都不动一下,只沉沉吐出一句:“立刻传楚月,朕想见她……”

兰贵妃眼底闪过一丝惊慌,连忙扶住卫宣帝:“陛下龙体欠安,此时不宜接见楚月,若她有犯上之语,徒增怒气,有伤圣体。芳德宫由韶云亲自把守,臣妾亦对韶云有过严厉嘱咐,绝不会亏待楚月。陛下还是再等两天,龙体康复再见楚月不迟。”

“朕这身子,只怕……”卫宣帝又是一阵气血翻涌,胸间窒闷,抓紧了爱妃的手,目中流露出垂暮英雄特有的沧桑和伤感。

“陛下会好起来的!”兰贵妃美目带泪,然而神色坚定,充满信心:“因为陛下知道,我们母子不能没有陛下。羽儿仁懦,缺的正是陛下的雄拔,陛下还要花许多时间培养我们羽儿。臣妾今生最大的希望,便是我最心爱的儿子,能成为像陛下这样坚刚雄略的男人。陛下不会轻易丢下我们母子的,对不对?”

第5章

卫宣帝注视着兰贵妃,心里涌出感动的热流,吃力地抬手,轻抚爱妃的容颜。

“喂,你们总跟着我作甚!芳德宫里三层外三层,我生了翅膀不成,还能逃出生天?”楚月气急败坏,跺脚怒吼。

几个形影不离的禁卫军,石雕泥塑一般,木无神色,只是紧跟不舍。

“你们当真是木偶人俑?”楚月跳过去,捏住其中一个的脸,用了全力拧扭,将那禁卫的一张脸拧得变形,那禁卫痛得发出“嘶嘶”声,却也不叫不怒。

楚月又换了一个,如法炮制,与第一个毫无二致。

直到第五个,偏了一下脸,躲开了。楚月噗嗤笑了,转身面对前面那四个,手指点着他们教训道:“你们四个都是蠢才,连躲开都不知道!”

说罢,再不理会他们,径直进了后苑。

枯枝败叶,冷烟寒树,满目易瑟。上百株桃树,虬曲横斜,光秃秃的枝干蒙了一层薄霜,反射着冬日斜阳,泛出一层清冷寒寂的微光,照得人心里凉凉的。

楚月眼前忽然浮现一幅画面。桃花盛开,满园灼灼灿灿,一个身穿粉色绣花罗裙的娇小身影,与另一个身穿明蓝色锦袍的高大男子,并肩行于桃林。

春风过处,粉嫩柔细的花瓣飘飘悠悠地洒落,她在一片片粉红的花光里仰起脸来。大眼睛灵动如黑珍珠,小嘴唧唧咕咕说个不停。

而他只是默默地听着,很少接话,眉峰始终深锁。每当此时,走在他身侧的女孩,好想踮脚伸手,替他抚平那双常年紧皱的眉头……

“辰哥哥……”一株高大的梧桐挡住去路,她这才发现,沉浸在回忆中,不知不觉走到了园子尽头。止步,仰头,梧桐树光秃秃的枝干,映着冰冷的寒冬暮色,夕阳惨淡的红光涂抹在枯枝上。

楚月突然抬起一条腿,抱在怀里,三下五除二,脱下掐金挖云羊皮靴,随手一扔。然后又脱掉另一只皮靴,只穿绣袜跣足着地。接着,弯下腰,翻起白貂皮裙的下摆,一直往上卷到大腿处,露出了里面的缠枝莲花缎面衬裤。

跟在后面的几个禁卫吓得面面相觑,其中有两个掩目不敢视。

楚月看都没看他们,就好像周围无人一样,自顾自摩拳擦掌,深吸口气,抱住梧桐树,“哧哧哧”如小猴子般爬了上去。

几个禁卫失声叫道:“公主!公主快下来!”

楚月理都不理,坐在横枝上,向外看去,只见高墙外站满了黑甲军士。她长叹一声,逃出去是不可能的了。她到底有何办法可以见到父皇?

前日掖庭令来过了,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招认了,从她如何认识晓云,到她为何要带晓云入京,后来又为何要带晓云入宫。

但是两天过去了,尚无父皇召见的令旨。自己的证词若能上闻于父皇,那个紫眼睛jian货的证词就被推.翻了,父皇应该会召见自己,并且重审晓云。

然而,数日间无一点消息。

难道,掖庭令并没有上报?

难道,难道……

楚月不敢想下去,骤然一股寒意从骨缝里散发出来。

她低首拿出悬于胸间的小金剑,久久摩挲着,拿到唇上。。着,默默祈祷:辰哥哥,你要稳住啊,你要相信父皇,千万不要贸然起事!

“公主,右卫将军来了!”

楚月闻声往下看去,一身甲胄、腰佩长剑的兰韶云,穿过桃林,健步走来。

楚月心中一动,莫非父皇召见?这样一想,“哧溜”就往下蹿,却因心急,一个不小心没抓牢,从树上直坠而下,“哎呀——”

惊恐地闭上眼,却落入一个有力的怀抱。睁开眼,看见的是一双森冷阴鸷的细长眼睛。

“混账,放开我!”楚月一阵厌恶,瞪眼怒喝。

“妹妹前些天还‘哥哥’、‘哥哥’的叫得那么甜。”兰韶云瘦削清癯的脸,扯出讥嘲的冷笑。倒也没有继续打趣楚月,将她一抛,扔出了怀抱。

楚月从兰韶云怀里落地,满面羞惭。当日若非万分紧急,自己也不会对这个家伙使美人计。自己打小就看他不顺眼,兰韶云生就一副阴险嘴脸,眼神阴阴的。每次看见他,哪怕是在晴天丽日,楚月也会觉得阴寒刺骨。就连他笑起来,也像是阳光投下的阴影在晃动,令人无端的心情晦暗。

楚月背着小手,作倨傲状,挑眉问兰韶云:“你是来给本公主解禁的?”

兰韶云先不语,只上上下下打量楚月,目光如利刃。

楚月顺着他的眼睛看自己。原来她将皮裙全部卷到了膝盖上,在下落时皮裙更是进一步褪到大腿根,露出里面的亵裤。楚月微微一窘,羞恼之下,跺脚娇叱:“你有何事,还不快说!”

兰韶云不紧不慢地缓缓开口:“晋王称兵构乱,已经攻陷尹州,护州,魏州,覃州。”

楚月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怔在当地,眼神先是惊骇,然后变成痛惜,最后变成深深的担忧。

她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她刚才还在树上对天祈求不要发生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第5章

辰哥哥在朝中有眼线,他必是第一时间得知晓云刺杀父皇,并指认他是幕后主谋,因此才被迫举事。

然而,然而,楚月还是不敢相信。此番出征前,兰贵妃的父兄步步为营,将晋王妃一族牵系狱中,易醉都未动声色,看不出有反意。

但是,不外露反意,不等于内无异心。何况,这次晓云的证词,差不多是将辰哥哥迫上了绝路。

只有她楚月能够帮助父皇查出晓云的来历。晓云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只要让父皇知道,再下到有司,定能追索出这女人的身份。晓云身份一明,辰哥哥的冤屈就能洗雪。

“带我去见父皇!辰哥哥绝非谋反,而是蒙冤受屈,为自保而拥军割据。”楚月望着兰韶云,用不容置疑的口。。,坚定果断地说:“只要我去见父皇,与他一起重审晓云,为辰哥哥平反昭雪,辰哥哥必会偃旗息兵,归顺朝廷。”

兰韶云眼里有冷嘲的光,淡淡地说:“晋王谋逆对圣上打击过重,圣上如今病势凶险,昏迷不醒,你去见他也无用。”

“什么!”楚月一听父皇病重,霎时急痛交迸,抓住兰韶云胳臂:“快带我去见父皇!我要见父皇!”

“公主,皇上如今安心养病,不能见任何人。”兰韶云平静如冰。

“我不是别人,是他唯一的女儿!他见了我一定会好起来!”楚月乌亮的大眼蓄满泪水,两只手紧握兰韶云的一只手摇晃着,放低了姿态乞求:“韶云哥哥,求求你让我看看父皇,我什么也不说,只想看看他!求求你!”

兰韶云不为所动,冷酷地用蛮劲掰开了楚月的手,就好像那不是十只手指,而是十只令人恶心的蛆虫。

楚月扑通跪下,双泪长流:“韶云哥哥,求求你,带我去看看父皇,就在门口远远看一眼也可以!你若帮我这个大忙,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兰韶云低头看着这宫里最娇宠尊贵的公主,跪伏在自己脚下,眼里的冷酷更加凛冽,还有一丝得逞的快意。

居高临下的,兰韶云冷冰冰地开口:“公主若真想为圣上分忧,就去劝降晋王,让晋王弃戈投甲,诣阙待罪。这对晋王,对圣上,都有好处。否则,晋王将成千古罪人,圣上病体亦难康复。”

“我去,我这就出发去劝辰哥哥卸甲投降,我一定会带着辰哥哥回来向父皇请罪!”楚月跪在地上仰起脸,珠泪纵横:“只是,我走之前,你让我见父皇一次。”

“不行!”兰韶云一脸寒凉,断然说道:“随从已经给你配好了,你立刻出发。等你招降了晋王,自有你们父女欢聚的那一天。”

楚月跪在地上,扯着兰韶云衣角,哀求良久。最后不得不承认,这个可恶的男人心冷如铁。

被激起了傲气和怒气,她一抹眼泪,站起身,头一扬:“好,我这就出发。”顿了一顿,她直视兰韶云,目光锐利:“不过,我必须有父皇亲笔诏书,承诺晋王若降,赦免一切罪过!”

兰韶云勾起一丝阴笑,从怀里拿出一卷黄绢:“诏书已经在此。”

风卷平野,寒凝苍穹。身披黑丝绣金披风,一身黄金锁甲的男子,跨一匹毛发乌黑漆亮的骏马,扬鞭冲上了莽莽荒原上的一道矮岗。

他身后十几骑骁勇骑士紧紧跟随,马蹄声回荡在一望无垠的旷野上。

勒马停在矮坡顶上,纵目远眺。寒风厉厉,卷起他的披风猎猎作响。他乌黑的头发一部分束进黑玉冠中,另一部分披散下来随风飞扬,衬得一张俊脸更加棱角分明,浓黑的剑眉锁得更紧,眉间的沉郁更深。

昨日,京中的晋王党快马传来消息,晓云刺杀父皇未遂,刑讯逼供下指认他是幕后主使。父皇已经将他谋刺君父作为重案,下到有司。

他手下的将军们都来劝他起兵“清君侧”。将军们对他说,殿下受冤,海内皆知。负责审理晓云一案的廷尉署,都是兰氏一党,勾结起来制造冤狱,陷害殿下。陛下年老昏聩,受制于奸妃,殿下无以自明。若解兵卸甲,束身待罪,必会被兰氏一党打入死牢,无生还之理。殿下不如起兵,声讨奸妃及其父兄一党。殿下在朝中有德声,在民间有贤名,一旦起兵,定会朝臣归附,百姓景从。

他一直沉默不应。诸将继续劝说,还以周平王引兵入镐京,诛戮奸妃褒姒,建立东周为例。就连孔子修春秋也不曾将周平王列入逆臣孽子,而殿下你如今的境况与当年的周平王宜臼何等相似!

他还是不作回应,缄口不语。

有聪明的将士对他说,殿下是顾忌王妃还在京中?

于是有好几位将士都表示,他们在京中都有耳目,有武艺高强的心腹,可以将王妃暗中护送离京。

然而,他始终不表态。

一夜未眠,天蒙蒙亮他就带了十几个贴身侍卫,出营来散心。打马奔驰在原野,寒风迎面刮来,犹如千万把小尖刀,刺得皮肤几乎割裂。然而,冷风一吹,反而吹散了几许胸中郁结。

天低野旷,寒云密布,苍莽的平原上回旋着肃杀的风声,枯萎的衰草在寒风中瑟瑟抖动。

高大的男子勒马眺望的身影,许久凝然不动。突然间,他仰起头来,目光跟着一只盘旋在天幕上的黑鹰。

那逆风而行的黑鹰,像一柄黑色的利刃,穿透了劲烈的疾风,穿透了冻云层叠的寒空,一往无前地飞翔盘旋,寻找猎物。

易醉取下背在背后的长弓,又从挂在马上的箭袋里拿出一支金鈚箭,搭箭上弓,引弓朝天,金色的箭尖闪烁微芒,“嗖”的一声,仿佛一道金色的电光,直上云霄。

那只雄鹰发出一声惨厉的鸣叫,直坠而下。

一名侍卫赶紧拍马跑下山岗,朝黑鹰坠落的地方奔去。很快,他拿着猎物回来,脸上溢满钦佩与惊喜:“恭喜殿下,贯睛而死!”

他策马得急,没留意句读,这句话听上去很像“恭喜,殿下贯睛而死!”

易醉眼底微微一变。

另外几名侍卫拔刀怒吼:“你作死啊!竟敢诅咒殿下!”

易醉神色很快平静如常,一摆手,阻止了手下的叱骂。

侍卫们传看那只射死的雄鹰,个个啧啧称赞,惊佩无伦。适才那鹰在天上飞得极高,能将箭射到那样的高度,已非等闲。而且这一箭的去势是逆风而行,须得臂有神力才能做到。其三,雄鹰乃是猛禽,飞行速度极快,能够一箭命中,更是惊人。其四,在前面三条难度之下,还能够射中雄鹰的眼睛,而且是一箭贯穿双眼,绝对是旷世难逢的神射。

“殿下弓马娴熟,深谙韬略,平日里轻财爱士,善抚兵卒。如此德才卓绝,却要屈居人下,北面称臣,已是屈才。现在,还要蒙受冤屈,被那奸妃及其家族横加陷害。殿下若不首先举旗,那奸妃必不会放过殿下,难道殿下要引颈待戮不成?”

手下侍卫们纷纷劝道。

易醉乌黑的眼里,沉淀着深不见底的孤寂和悲凉。他挥手遣开众人:“你们去坡下等我,让我一个人想想。”

侍卫退下后,他迎着烈风,从怀里拿出一张黄麻纸,默默凝视着上面的图画和劲健清遒的字迹。

这是当日晓云走之前给他留下的,这份珍贵的南朝军情地形图,对他此番大胜南汉起了不可磨灭的作用。

她如此帮他,却又如此害他,是为何?

看她的字迹,很像男人的笔迹,几乎没有女人的秀婉。然而在床上,她的玉体。。得像水一样,比他所有的妻妾都美艳迷人。

这是怎样复杂的女子啊,怎样看不透看不明白的女子啊!

她第一次看见他的那眼神,难道是装出来的吗?

云.雨之时,她满脸灼烫的眼泪,难道是装出来的吗?

易醉使劲摇头,眼里缭绕出迷幻的光。

那双紫色的眼睛再次浮现在眼前,这样清晰,这样近地凝视着他,眼底犹如冰火交融,同时沉.浮着最深的爱与恨。

她是深深爱着他的,从她看见他的第一眼,他就感觉到了。

然而,究竟发生过怎样的事情,让她由爱转恨,让她如此恨他,不惜以身受刑,栽赃于他?

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他真的想不起他在哪里见过她,那样一双紫色的眼睛,只要是他见过的,就不会忘记。

然而,如今想这些又有何用,他已经迫上绝路了。不管晓云有何目的,用何手段,兰贵妃欲置他于死地,是迟早的事情。他早就知道兰氏一族容不得他。其实,父皇也已经容不下他。从他来到这个世界,皇爷爷就不喜欢他,因为他的母亲一族,是整个北卫的死敌。

悬在他头上的大刀,从他出生之日起就明晃晃的等待着,总有砍下的一天。与其静候这把大刀砍下来,不如举戈奋起,反砍向那把大刀。如果落败,那与不反抗的结果一样,一死而已。但是,并非没有一线生机,若是胜了,那便是登基坐殿,九五之尊。

劲疾寒凛的狂风,有如粗猛的巨型鞭子鞭策着他,他脸上的悲壮之色,在这一鞭一鞭的击打下,愈加悲慨苍凉。那横亘在高广前额上的两道剑眉,那拔面而起的高而直的鼻梁,那坚毅刚冷的面部轮廓,愈加散发出横绝四海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