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家族
作者:追你到太极桥 | 分类: | 字数:29.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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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群马(1)
①
平安节的那天夜里,我的案头放着社团送的两个苹果。一个刚被我啃了一口,父亲打来一个电话,我听完腾地站起,空拳砸在桌面上,另一个苹果则掉到了地上。我回身看了一眼惊疑的匹哥们,也不想解释什么,重新坐下来,手掌抚唇望着那只不再完整的苹果出神。
老爷终究是又走了。
我在心里已经做好了大不孝的完全准备,足够大度去接受老爷的死讯,可当爹亲口告诉我时我还是暴跳如雷。死者已经擦洗干净穿上寿衣,这意味着我在他弥留之际都无法望上最后一眼,这意味着历史在重演,我的脑子里把这相同的悲伤重放了一段,这意味着我必须承认现实仍然无法做出任何改变。
暴怒之后是心脏上了发条一般抽紧,被勒得喘不过气的紧迫感裹挟,紧接着便是悲伤逆袭,如果说自我深处是一口深达千尺的井,那此刻的悲伤便如泉涌,从地底世界冲闯而出,如泪水般汇成洪灾。
我并没有哭,只是呆若木鸡,我手里攥着那只下过嘴的苹果出神,许久之后打开手机。订购就近的行程。我一口接一口地啃掉那只苹果,直到连核也不剩,吸溜了一声鼻子,才转身回去对几匹哥讲:“兄弟们,我请假回去几天。”
轻装简行,火车抵县城的时候,接近傍晚,近乡情怯,心抖个不停,我顺便找了个黑网吧跍了半夜,第二天是幺叔父的车接的我。
一路上,幺叔父唠叨个不停,我只好假面相迎,曲意求全。用人手短,找些无用的话题打发沉默的时间。
24年,未经人事,也不懂礼节,是网友口中的“低情商”典型人物。
“幺叔,你也刚回去么?”
“我昨天就回去的,拉了两趟东西了,今早上故意过来接你的!”
“额,好啊,人是不是差不多都已经到齐了呀?”
“大哥二哥到了卅,今天(开始)敲三天整的,明天后天——你屋老汉儿选的日子。明天敲完就上山。”
我找不到话说了,尽量去想想和老爷有关的事情。
“你应该毕业了吧?”
“对,今年刚进大学。”
“刚进大学?”幺叔望了一眼副驾驶上的我,卡罗拉偏入岔道,缓缓下坡,“我以为你都大学毕业了?”
我吐了吐舌头,至亲至疏果然实锤,想起了我的表弟弟来。“英伟也快初中了吧?”
“初中?”轿车过桥,桥面高低不平,颠簸稍显剧烈,“这都马上进高中了呀!湖山中学,全县最好的中学,对咯,你当年也是在就读湖山中学对吧。”
“我,我是在民族中学读的……”轿车上行,我安心靠在椅背上,车窗外,家乡的风景如画。母亲河蜿蜒流向远方山谷,弓箭坪子上的田土按规划好的色块青黄相接,紫翠融为一体,有蚂蚁个头大小般的乡人在往小方体一样的卡车上装填土产,月亮即将模糊,朝阳像一只红彤彤的足球。
“说起陈英伟诶,就是不听话,你以为他读书不得行?他聪明得不得了,你看我不在屋,谁教过他?”
“嗯,对。”我想起自己上初中住宿那阵儿,幺叔曾经跟我爹讲过一次,让我晚上或者周末去陪陪他,小孩子一个人在家也太苦了,要是再找个幺娘就好了,我几乎说。
“不听话呀,硬是不听话,上课坐不住,扭来扭去,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有那种多动症——明天我去接他过来,应该是住在陈老二家,也可能在你屋那哈儿睡,你们哥俩好生聊聊嘛!”
“好呀……就算人再多,让英伟和我一起睡也没问题啊!”
但说真的,我一点底气都没有,我好想很久没和英伟说过超两句话了,见面最多的时候,就算幺叔每年把过年用的鞭炮和小孩子玩的烟花放在我屋里,然后英伟进去拿东西的时候,会和我说两句。记忆底最深交的一次大概是让他玩我的电脑,他玩了五把英雄联盟,选了五个不同的ADC……
除了这些血脉相连的亲戚,他们好多人“认识”我,我在这片地界儿上可算得上出名趁早,提起陈白驹家的大公子,在读书这门事业上可是好生了得!但方圆十里,离了我父亲母亲的脸面,我又认得谁?谁又认得我?
唉!泯然众人矣!自己不由得苦笑一声。
我这回是来认祖归宗来了,孤独自闭那么多年,活脱脱把自己玩成了出世的隐者,父母尚在,这份祖传下来的家族关系网里还牢牢套着我,我如果从网中游离而出,那未来可有我这片树叶落归的根呢?
我没必要再躲了,把这面网好好织起来。就算去武陵源上当渔人,也还得靠它为生。
②
到家了。
合上车门,除了老云镇的大伯父站在街沿,尚未发现其他人,我便跟他简单打了招呼。
我大伯叫陈白骅,住宅离此地是最远的,但应是第一个来到老爷的棺材前——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见上老爷最后一面,但我觉得是没有,我怀疑我爹是在死讯之后才通告众人的——作为大哥,他这点言传身教向来做得很好。
“把书包放了,给老爷磕三个头。”
大伯父跟在我身后,二人先后进堂屋,我果然看见屋中央用一对高板凳架着那副熟悉的棺材,我说熟悉不仅是因为蹭掉漆后新补的淡淡疤痕,更是一对上眼,仿佛便有一股树脂的幽香侵入鼻孔。这地儿不错吧,老爷,心底有一个声音在独白,您最心疼的孙子帮你试过的!
我在旁边的椅子上放下书包,回到棺头正前方,看到脚前地上有一个用过的蒲团,便毕恭毕敬跪下去,双手摸地,以额吻灰。说一句:“老爷,我是陈当,我回来看你了!”
无声的动作重复三次就好,整个过程要放慢,否则不配称作庄重。
“再换一炷香吧!”大伯父又提醒道。
抬头所见,那萝卜墩里的黄香果然是要燃尽了,旁边放着一整把香和打火机,我便又抽了三支出来,燎燃,插到那三支香把儿的旁边。
一条孝帕布缠上额头,我对着镜子中的另一个自己做鬼脸,觉得怎么也扎不到位。
东南角那间卧室,那张沉淀了历史的大床和老爷用过的被套已经全部清走,空空如也,找不到一点人存在于世的痕迹,只在我们的心里。
倒是在厨房火炉子烟囱后面、墙角里的板凳上,端庄放着一顶狗皮瓜帽,它厚实的做工与这个季节格格不入,寂静得像是被人所遗忘的反串道具。
我拿起那顶帽子,借着透过窗户塑料纸的光,正眼打量了一番,决定自己戴上。窥镜自顾,与老爷还是差了很远,他是宽额头,下巴比较尖,我也是宽额头,但下巴比较圆。我是朝着我娘的方向发展的,乡邻都说我长得朝娘,只有额头和父辈的高花架子(也就是发际线上移)如出一辙,老爷以前说这样的人聪明,想来我不负他的期望。
把帽子放回原处,我想起了老爷生前独处的那间临时玻纤瓦房,于是倒退出门,溜进了那半爿菜园子,因为通路占去一半,所以只剩半爿。
推开木门,再次中招,古尘封喉,呛鼻掩面,涕泗横流。仿佛住在这里的不曾有过人类,而是这些无微不至无孔不入的灰尘家族。
一样空荡荡的床板,狭窄逼仄的空间,上方的玻纤瓦像是被什么天降重物砸出个大窟窿,漏进东方越发明亮的晨光。我在床边坐下来,想象着老爷在这里被大雨淋头的场面。
目光由上返下定格在电风扇,那台孤零零蒙尘且小巧的电风扇,蹲在墙角,双手抱头,太阳花瓣围砌而成的笑脸,好像我一旦给它通上电,它就会滴溜溜乱转,天河之水通过这面天窗,注进旋转的叶片,我是一只趴在片尖的蚂蚁,在被甩出去之前满脑子都是天旋地转,头晕目眩的感觉。
记忆冲突也是这般,被雨水浇灌、浸泡,然后冲洗出了阴暗角落里的东西。从电风扇背后滚出了一个风干的乐果瓶子,坐在雨水中的我,为之抖了个激灵,惊诧之余,拾在手里,空空如也,瓶底残留着一个破碎的孔。把这农药瓶子举起来对着天空,依然可以望见星辰,感受风。
想起还未查看的床底,我火速后退,单膝下跪,俯身,一只手抓住床边,另一只手松开破瓶便去抓取目光所至之处唯一留存的东西,一个塑料袋,和一瓶崭新的没有动过的甲拌磷。
想象中雨停了,太阳照射进来,如投影般切下新的幻灯片,沉默的中年人端着半碗饭进来,把筷子和碗分别塞到老爷的左右手,没有表情,转身离开化作一道黑影,而我老爷吃完饭不久便倒床不起,那只碗慢慢旋转到地上的角落里变成了乐果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