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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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你不要命了
安庆郡城,偏居中州西南,山城。半片城区蜿蜒十几个山头,另半城区则分布青沙江两岸,向南向北均延伸几十里。安庆叶家,八百年豪门,已有了千年望族气象,此时人丁兴旺,大半的郡城都是叶家封地,而周边的卫星城镇,也多是由开枝散叶的叶家掌控。
马芝凭着感觉,一路晃晃悠悠,明明可以瞬息到达,却故意拖拖延延。为此,他买了小毛驴,做代步工具,那家伙很可爱,也很聪慧,马芝让它悠着点,它就会打着响鼻然后慢慢悠悠;让它快一点,它就撒欢,颠着屁股蹦蹦跳跳。马芝时不时停下脚步,或屹立高山之巅,或休憩荒野山林,一会儿与鸟儿一起飞翔,一会与走兽狂奔。当然,也会在停留的时候,看看天空,参悟虚空里的真知,他也不真的在意,但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修为蹭蹭地上升,只差机缘,就可以合体,到另一个层次。只不过,何谓合体,他心中没数,师傅不曾教过他。
马芝抬头,对着虚空对口型,表达自己的情绪和愤怒,说师傅太不称职,赶紧给我合体的窍门。但是监天官哪里会时时刻刻都关注凡间,等了好久,君安上人对马芝不理不问。那好,我就继续磨洋工。嗯,磨洋工这是马芝新领回的一个词。一路上,会累,也会口渴,他会在小镇茶馆里听曲、喝茶,顺便了解民情民生。百姓苦,百姓乐,百姓勤苦,百姓偷懒······他的神识像空气一样笼罩每个人,把他们内心的酸甜苦辣一一品尽,把他们内心深处的小九九也一一摸查。磨洋工的人大把,他们或居高位,天天坐在高台上,唱颂歌,开讲座,奉承上级,又接受下级的拍马屁;或仅仅是奴婢,天天第一个到岗,签名打卡,随后出工不出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师傅,你给我的任务,关我什么事?有好处吗?问你要个合体的法门,都不给,还指望我给你卖命?马芝神神叨叨,没有一刻消停。
况且,你给的活是人做的吗?与师母谈恋爱,还要和她生宝宝,这些都大逆不道。我做了,估计会重新引发神罚吧,毕竟一个修真者与凡人之间发生关系,师傅,你不敢做的,却逼着徒弟做,你这不是害我去死吗?马芝在体会民情中,越来越像一个人,对师傅布置的工作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当然,他对这世间也有着格外深刻的真知灼见,觉得人太莫名其妙,悲苦也好,欢愉也好,都是毫无意义,因为他们不知道来路,不知去向,即便在这人世间荣华富贵,还是碌碌无为一辈子,却仅仅是过客,传承下去的看似是血脉,可这血脉又有什么意义呢?
茶凉了,马芝看着窗外的风景,默默地流淌着眼泪。莫说那些庸俗的凡人,就拿我来说,我开心不开心,痛苦不痛苦,意义又在哪里?我由懵懂无知的仙芝化为人,承载的又是什么?我的来,我的去,又会是怎样?我知道有神,也对神之外有其他主宰做了过度的猜测,可是我某一天成了神,成了神上面的主宰,就是很多很多年后,我到了极限,到了彼岸,我的意义又是什么呢?马芝被众生之惑所问住,陷入了虚无主义。
他很想问师傅。但是他也知道,这问题师傅回答不了,就如那些具有先知精神的贤人、达人,他们一辈子求索着真知,但内心里都是惶惶然的绝望,他们探索的越深,越悲催。逝者如斯夫,马芝的泪水滚落下来。
扔下碎银子,打赏了伙计,他重新骑着小毛炉出发。那伙计看到马芝流泪,他心里有疑惑,有猜测,有同情,但也有幸灾乐祸,嘴巴上忍不住说句“神经病”,就走过去拿起搭在肩膀上的毛巾,开始收拾茶具和抹桌子,嘴巴上还哼着小曲。马芝瞬间把伙计的心思看透,却也不在意,只是吩咐小毛炉,继续走我们的路。这一路他的话多了,遇到一朵花,会说真香,遇到一片果园,会伸手摘人家青涩的果子,路过炊烟袅袅的村庄,会莫名其妙地感到饿······
三个月后,来了郡城万寿山。虽然马芝早用神念抵达这里,对这里有了粗浅的了解,但首次身临大城市,还是被那宏伟气象所震撼。只不过,也就是那么观想一阵子,马芝就没了兴趣,凡人的城镇,再气派,依然突破不了凡人的局限。他已经人情练达,也不需在这上面花什么精力。
城镇背依灵山。山高千仞,因被叶家奉为祖地,常年不对外开放,四处都是蛮荒气象,云山雾罩,显得格外神秘。马芝放了小毛炉,拍了拍小毛驴的屁股,叮嘱一句“驴行,你自由了”,人就轻飘飘落在山涧巨石之上,寄身在一棵弯弯曲曲扭扭捏捏的岩松上,这树在这里少说千年万年,一身沧桑风尘,树干弯曲苍劲。马芝一融入它枝叶根骨里,仿若自己就是一棵松树,与风雨抗争,与雷电抗争,与贫瘠抗争,与虫病抗争,就这样扭曲中、抗争中在成为一棵大树。他一时想,做人还不如做一棵树好,一切基于本能地活着,而不需像人一样因为太多欲望、太多贪求而变得极为复杂,人与人之间也不那么友好、纯粹。
此处可以鸟瞰整个郡城,马芝借助岩松的枝枝叶叶,瞬息就看透这俗世的世界。和小城镇一样,这里的芸芸众生,乐的乐,喜的喜,悲的悲,伤的伤。那边有人出生,孩子呱呱落地,父亲却喜极而泣,他老来得子,一直想着一儿半女来传承香火;而那边,有人死,是未出阁的闺女,长得极为漂亮,可红颜薄命,生前的知己们,都是些酸诗人,扶棺悲鸣,吟诗作对;再远点,有老人落魄乞讨,从垃圾堆里找剩饭残羹饱腹;而更远处,一群农夫在田地里耕作,耕地的耕地,播种的播种,收割的收割,用庄稼来养活自己,养活众生;还有一帮伙计,在店铺里忙碌,接客的接客,倒水的倒水,表演的表演,靠自己的嘴巴和能力谋生。当然,还有一些达官贵人在庙堂之上,蝇营狗苟,各自思量;有一群纨绔斜躺在软榻上吸食大烟,胡吹海侃着,另一帮所谓的流氓市井在逗鸟和赌博……这就是人,马芝不知道对与错,不知道何谓意义,不知道何谓价值,总之,每个人都按着每个人的样子生活着,活一辈子,或今生来世。
马芝更加默然,千年万年后,机缘巧合下我成了人,靠着先天灵体,修真化神,练虚合体,达至大乘彼岸,已经开始靠上成神的边了,可是回顾过往,这成人的几十年,对于我算什么?我体悟凡人世界,体察入微,可是我真正是过人吗?马芝看着那熙熙攘攘的众人,我是过他们中的一员吗?自开始,我是否将自己归过一类?马芝深深地怀疑,这成人的几十年,对于他不过是挥手之间,对于他也不过是一段不曾留过多回想的经历。
郡城中央,有平台,平台上竖立百米高的雕像。那雕像采用良木雕琢,雕刻栩栩如生,是君安上人。叶家人崇拜君安上人八百年,为了增加民众信仰,叶家时时刻刻维系着他们心中的神,把他雕刻得眉清目秀,是一等一的美男子。还有,每日里有早拜,起床的第一句话就是祈祷:君安,赐我福;有晚拜,睡前也唱诵,君安上人,安。每月,还有三次官方拜祭,要奉献六畜与五谷,要奉上鲜花和美酒,要唱诵和礼拜。每年也安排了六次大朝拜,组织万人以上的庆典。这些都写进郡府的规章里,上升为法律,发现有人违逆,小则鞭刑惩戒,中则劳动教养接受教育,重则承受牢狱之灾。
马芝看着那雕塑,不知怎的,心里又有了师傅高大的身影,那是百花谷那个病怏怏每日里唉声叹气的师傅,他看马芝的眼神里是暖意、期待,是怎样复杂的情感。还有浩淼水域之上,他跨越时空,闪现眼前,替马芝承受神罚之苦。一时,马芝的心里,又是师傅将他抄进袖洞,带去太乙门的情景,那时候他脸上带着居高者才有的盛气凌人。哪个师傅才是真,哪个师傅才与我有着因果循环?本体、分身,我该怎样去体察、辨别?抑或,他们都是他,本体也罢,分身也罢,我们不过都在因果中。马芝叹口气,心思沉重。
而今,我却要来这人世间,与一个近九百岁的女人相恋,爱她娶她,和她生一儿半女,这是师傅交给我的任务。马芝想着,慢慢从树木里抽离自己,重新凝聚人形,用血肉之躯,仰望天。这方世界的监天官是师傅,他在看着我,看着我去和他心爱的女人相爱,看着我替他了解生生世世的誓愿?他又该是怎样的心境?大解脱,还是一眼冷意?我上了他的女人,生了孩子,他会不会恨我,乃至于杀了我?凡人的世界里,这种情况太多,隔壁老王的结局大多不好,马芝仰望,神念随风上扬,到了云端,到了虚空,凝聚出一张茫然的脸,在寻找君安上人。君安上人却不在,他应该不忍目睹吧?
马芝站在大岩松的树冠上,衣衫随风飘飘,心中五味俱全,发觉自己缺失那种细致入微的表达,不能描述师傅内心的情感,也不能自述心中复杂的情绪,更不能描绘这繁杂的世相。他想转身,却又顿住,看着那在阳光下璀璨生辉的雕塑,人神经大条起来,觉得什么在呼唤他,这呼喊很小声,微不可查,却一下子沉入马芝的内心。人犹豫一下,但还是遵从呼唤,轻飘飘地飞过去,落在雕塑的左肩膀上。
良木,这九维九重天特有的一种树木,没有枝叶,终生只有一根树干,青青翠翠地成长,一年长一米,这百米高的雕塑,显然是百年木雕刻。它的木质并不酥软,相反,坚如翡翠,是这世间筑屋建桥最好的木头。而且因鸟儿喜欢栖息良木之上,故世人皆用择良木而栖比喻选择明主为事。进而,世人在为神灵偶像雕刻影像时,也多选用良木。马芝施展草木之术,随即,人慢慢地融化,像墨水一样顺着雕像流淌起来,缓缓地融进雕像里。
有那么一瞬,马芝觉得自己消失在天地之间,又有一会,他已经非我,人在与那个雕塑契合,不管怎么说,马芝与所谓的君安上人外貌上有那么多相像,所以他与这雕塑契合度也很高。终于,马芝再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自我,我即雕塑,我即君安。那雕塑不再浑浑噩噩,不再是死物,而是一下子活了,睁开它的双眼,俯视它的子民。那一刻,它清晰地感受到各种各样的誓愿如滔滔江水一样地冲刷过来,有心甘情愿的祈祷,有带着功利和贪婪的奢望,还有带着卑微无望的哀求,还有气急败坏后的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