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母亲拄着拐棍，挎着一个小包袱，里面是她换洗的衣裳。刚走到村子后面，遇见捧着一碗饭的小霞，她看见梅香母亲来了，马上紧赶几步过来说道:“哟！这么晚了，老姨还来啦？”梅香母亲瞧她神色有些不对劲，就回道:“是啊，白天在家收拾了一下，动身晚了。”

小霞迟疑了一下，还是放低了声音说道:“老姨，我跟你说，你可别气着了，听说梅香家的鹅跑田里去了，被打死了一只，为这事两人吵架了，梅香身体不舒服，在家打摆子哩，老姨来了也正好。”

梅香母亲听了，胸口的气血就往上直涌，拐棍在地上用力一掷，黑着脸道:“我才回去几天啊，他就在家作死啊，一只鹅打死就打死了，人还没有鹅要紧是吧。”说着话加快了脚步往前奔，小霞在她身后慌忙喊：“你老看着教训他几句就是了，可千万别气坏了自己啊。”梅香母亲头也不回就往梅香家里赶。

到了院门外，小黄首先听到院子外面的动静，仰着脖子叫了两声，梅香母亲一步跨进门，拐棍扬起来对着小黄比划道：“瞎了眼的畜生，乱咬什么东西啊，好赖不分哪！”

富贵正在煮晚饭，听到是丈母娘的声音，不敢吱声。梅香也听见了，心里一阵激动，显些落下泪来，舔了舔干裂的嘴巴，想要起身，脚下没有力气，便坐着没动。

她母亲进了房里，一眼瞧见女儿的模样，心里更气了，问道：“富贵干么去了？怎么生病了还在带孩子，这丫头到底跟哪个姓啊？”

梅香晓得她母亲是心疼自己，可也不想再让她争吵生气，便强打精神绷着眼皮，抬起头有气无力地说道：“他煮晚饭哩。妈，你，先坐下，歇歇。”

她母亲偏不理，转身走去锅间，一眼瞧见富贵，富贵忙站起来说道：“妈来啦！”他丈母板着脸说：“富贵，我来问你一句话。”富贵晓得来者不善，顿时没了脾气，回道：“妈，你大老远走来，先歇息一会子吧。”

他丈母又“哼”了一声道：“我上回来照顾女儿时，我可是带着米来生活的，我没有吃你家的一粒粮食吧？”富贵脸上一红，嗫嚅道：“妈说的哪里话，不是的，今天是鹅被打死了，我就说了她几句。”

梅香母亲气道：“不就一只鹅么，你也不瞧瞧房里那个人，她都发烧成什么样子了，啊？到底是鹅要紧，还是人要紧啊？你要觉着她没用，我老太婆就带回去，不吃你家这个受气饭，我们还能养得起一个女儿！”

富贵被丈母娘一顿教训，低着头无言以对。他丈母娘虽不想掺和他们夫妻的事，可今天这事太欺负人，她还是觉得不解气，又说道：“我家女儿我了解，她要不是生病实在下不了床，她绝不会偷懒不做事，想想她来你们家，除了苦做苦累，她有什么错啊？人都打摆子烧成那样子，你还来有脸跟我说鹅的事啊！”

富贵半个字也不敢作声，躲在锅底下继续烧着火，锅里的粥都快扑出来了，丈母见他是又可怜又可嫌，瞪了他一眼道：“锅上都要扑掉了，还在烧什么东西！”说完，朝女儿房里走去。

富贵这才忙着用灰盖住柴火，走上灶台来揭去锅盖，自己想想，又怕去了堂屋里见了丈母继续挨骂，干脆瓦了半碗瘪稻去塘边唤鸭子了。

十一月的天气，夜里已经极凉了，天上也看不到几颗星，仿佛被冷气给冻住了，月亮已经大半圆了，在树头上冷眼瞧着西北风刮得树枝发颤。梅香由她母亲照顾着，打摆子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她母亲帮着照顾孩子，同时陪着梅香。

梅香后半夜缓过来了，心里思虑了许多。想着自己确实命不好，跟了这样的一个人过日子，婆婆闹着要分家，分明是看着自己要生孩子了，她不想受累带孩子，这一家子拎不清，自己这么一辈子下去，真的是不甘心；自己再怎么做不了几分工，但也能养活自己；转念一想，自己这才出了月子不久，假如找他闹离婚，带着女儿回娘家待着，母亲脾气也并不很好，时间一久，难免会有矛盾，要是再落下病根，将来反而惹人耻笑；再看看自己的女儿，她还那么小，丢下给富贵？又实在舍不得，那母子俩如此不明事理，他们哪里懂得照顾孩子！冬天，谁能给她做一双小鞋穿哩？即便自己叫人捎来几双鞋，平时受了欺负受了委屈，谁会来心疼她……梅香暗自落泪，思来想去，还是等孩子大几岁再说吧。

第二天早上，她母亲亲自颠着小脚上了街，称了半斤瘦肉，回来分成了两顿的分量，用菜刀在砧板上剁得稀碎的，放在大碗里，放上一点开水，几粒粗盐，隔水蒸了。

梅香退烧后，整个人也有力气说话了，就是嘴唇烧的全破了皮，一抿上嘴就会上下唇黏住，她母亲想了个办法，拣了一块干净的黑布条，撕开两片贴在梅香的唇上，让她尽量少说话。

蒸了两顿瘦肉汤给梅香喝了，又将昨天被打死的老鹅煨了一罐子汤，三四天后，梅香嘴上的两块布竟自己脱落了，她母亲又让她歇补了两天，饭桌上对梅香，更是说给富贵听的:“我这次来，不到过年是不会回去的，你家没有人带孩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大人没饭吃，更养不活小的，但我也不白吃你家的饭，过年，你哥哥们还会送粮食来。”

梅香晓得她母亲故意这样说，就对她母亲说:“家里虽然穷，也不能缺了母亲这口饭，何况，你是来料理我们娘儿俩的，怎么还能让哥哥送粮食来。”富贵也陪笑道:“就是就是，这个怎么能要哩。”心里却窃喜着，他晓得自己家里粮食不多，还要给他妈分一些去，要是丈母自己带粮食来，给些贴补，这事自然最好，只不过，面子上有些难为情。

梅香母亲也不理会他们的话，说道:“就这么定了，吃饭吃饭，吃了饭各有各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