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这一声“妈”叫出来之后，顿时坐了起来，眼前什么也没有，月光由窗户缝里漏了进来，除了被拉长的窗棱的影子，一切都像是做梦，而梅香明明是刚刚躺下，只是迷糊了那么一瞬。这一下梅香吓得浑身冒冷汗，再也没有睡意，哆嗦着伸手去床头拽亮了电灯，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是不是哥哥们都在陪夜，自己却来房里睡觉的缘故？母亲一向气性大，肯定是责怪自己了。大姐从小就懦弱没用，只有母亲宠她一些，大姐别说夜晚，白天也会打瞌睡，母亲自然不会责怪于她，可自己呢，在母亲的眼里一向懂事能干，没有理由在这个时候还来睡觉，所以，一定是母亲怪自己了，才来给自己怕惧；刚刚的那一幕，是那样的真切和无法相信，却又没什么可怀疑的，母亲的一头银丝，那张严肃的脸，坐在自己的床头一句话也没有说，就那样看着自己……梅香穿起衣服又下床了。

大哥问道:“你怎么又起来了？刚刚做梦了么？听见你叫妈呢。”

几个哥哥都看着她，梅香不想说，可是心里还是害怕得不行，再看看母亲，仍然躺在那里，再想想刚刚的事情，她叹息一声:“唉！我说不去睡，你们非让我去睡觉，可能是妈怪我了，我刚刚……刚刚，妈坐在床边看着我。”

要不是堂屋里灯火通明，还是几个大男人坐着在，不免要被梅香说得汗毛也要竖起来了，小哥安慰道:“不会的，你大老远的，孩子们又多，这样辛苦的陪了一天一夜，现在有哥哥们陪着，你就是休息去，妈也不会怪你的，可能是你白天想得太多，才会做梦的。”

梅香确定自己那不是梦的可能性更多一些，可眼下还是不要在夜晚说这些了，或许是刚刚惊吓到了，或许是太疲惫了，头有些晕乎，她坚持不肯再去睡觉。

到了后半夜，梅香的母亲似乎想要说话，兄弟几个正说着话解困，忽见母亲有了好转，大哥心里却凉了半截，心想:不好！这恐怕是回光返照，几天吃不进米粒子，米汤都喝不进的人，不可能忽然就好转的。几个人围在母亲床头，一起问母亲可认得自己，有没有想要喝点水，他们的母亲眼珠子迟疑地转动着，后面又盯着梅香看看，似乎在寻找哪个，小哥对她说:“妈，你可是放心不下大妹？我去叫她来。”

梅香的母亲微弱地点点头，到底没能说出话来。大姐睡在二哥家，她动作向来慢的很，急忙披着衣裳就来了，边走边纽着外套的扣子，见到她母亲，两只眼睛往上翻了两三回，哭着问道:“妈，妈，你好些了么？”

她母亲想要伸手，动了动胳膊，又无力地放下，梅香拉了她大姐的手，去握住母亲的手，她母亲对每个人脸上望着。此时，几家的大人孩子全部都陆续到了，叫“奶奶”和“外婆”的声音不间断，尽管孩子们在睡梦中被叫醒的，却都非常的懂事，有些喊着已经带了哭腔；外婆的目光越来越弱，没有力气再看向每一个孩子，慢慢地头便耷拉了下去，大哥扶住她的身子，慢慢地将她放下了，一片声的哭了起来……

大嫂站起来劝了梅香一会子，说道:“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有许多的事要为她操办，现在不能只顾着伤心，家里的事虽说由我们安排，你也要惜顾些身子，毕竟孩子们都还小，你不能这样哭下去，身体受不住。”

又劝了一阵子大姐，姐妹俩才止住了哭声，哥哥们开始安排事情，孩子们也不能一直守在这里，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忙，哪里有工夫顾着他们，便安排大一点的孩子领着他们回其他屋里去，等天亮了再说。

第二天，给各处的亲戚报了信，下午，三三两两的都来了，炮仗声响个不停，最后来的是小脚姨妈，被她女儿阿英搀扶着。二嫂悄悄在梅香耳边说:“一会子，她肯定要和你说话，你不要靠她太近，老太太今年得了肝炎，据说是在吃药了，唉，哪里晓得她还来了，这肝炎怕会传染的吧。”

梅香听了，对她二嫂说:“既是这样的情况，来都来了，这也不能拦着，吃席的时候，你给她准备一副不一样的碗筷吧，到时候单独洗放。”二嫂点点头，便走开了。

果然，小脚姨妈在棺材前，被阿英搀扶着一起磕了头，爬起来时，家属向她们母女磕头还礼，她瞧见梅香，便一把拉住了梅香的手，眼泪汪汪的颤抖着嘴唇:“姑娘哎，你妈妈一向硬朗得很，不像我这病病歪歪的身子不中用，哪里晓得她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梅香拍了拍她的手背，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说道:“是啊，妈走得是有些快，好在没有受什么罪，也算是有福的人了。不过，表姨这么大年纪，怎么还来了，这身体也不好，让小辈的来瞧瞧就好了，你自己可要当心身体啊。”

“我不亲自来送送老姨最后一程，我心里怎么过得去呢。”小脚姨妈说着又拿出白色的手绢擦着眼睛。

梅香示意她女儿阿英扶小脚姨妈到一边坐下歇息。

乡下的规矩是到第三天必须入土为安，当天早上下着大雨，最后盖棺的时候，明月被梅香抱在怀里，看外婆最后一眼的时候，忽然“哇”的一声大哭不止，起初，都以为孩子难过，后来竟然哄不住了，梅香也顾不上了，将她放下来，被一个亲戚的大姑娘抱了出去。

清风跟在明月后面，拉着妹妹的手问道:“阿妹，你干么一直哭啊？你是怎么了，舍不得外婆么？”

明月摇摇小脑袋，离开了棺材的屋子，她止住了哭声，在廊檐下被人抱着，她挣扎着要下来，那人放她下来后，她对哥哥说:“怕，我害怕，外婆的脸。”

“外婆的脸怎么了？”清风有些不解。

“外婆的脸是好多颜色的，好多大圆圈。”

清风不晓得妹妹在说什么，觉得无法理解，只是哄着让她不要害怕。

等到复山那天，天才放了晴，梅香下午就跟着富贵，领着孩子们回了羊山脚的家里，这几天身体明确感到不舒服了，只是一直强撑着，到家后，夜里便开始发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