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到小城，乔林稍微停了一下——看到洋芋饸饹了。

郭丹很无奈，这人，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吃！

她也有点踟蹰，到家门口了，反而更加提心吊胆起来，这一回来，她知道要面对不少责难，十多年没回来，回来居然带了个男人，这还了得？

当然，郭丹知道自己的娘家人，倔，倔的跟驴一样的，蛮不讲理，这都不要紧，反正那家伙霸道的很，别想有人欺负她，可要是打起来怎么办？

摆在郭丹面前的头一个问题是，怎么进门？

要是到了村里，连家门都不给开，她觉着太丢脸了。

以前的事情，也不能说怪谁，郭姐姐也倔，她不想留在大山里守着锅台炕头过日子，在希望工程的帮助下，她见到了外面的世界，她想出去闯一闯。但那会儿家里很穷，六个孩子上学的负担很重，她成绩最好，可家里的男娃娃比女娃娃有优势，家里想让她回家帮忙挣钱，要不是老校长帮衬，郭丹还真没办法。

不过，郭姐姐也知道，十多年不回家，这是她的错。

路边，乔林用舌根子很重的米脂话跟老板讲价：“你这个面，你两碗十二块钱么，我要三碗，一碗你给我加六块钱的面么，我只要面，你把汤都省下了么，咋不能加么？”

在这边，么这个字，大部分会被说成“蒙”，比如有人问你“干啥去了”，你要回答，一般都会带着这个蒙字：“耍去来蒙。”

乔林这十三不靠的方言，听的老板发懵，实在不想跟他掰扯了，一挥手：“三碗么，送你一份面，咋么样？”

“能成，能成。”乔林一个劲点着头，老板乐了，“你这娃肯定不是额们这的，额们这就没你这样的娃么。”

乔林笑嘻嘻地道：“那咋就不是？我是米脂的女婿，我爱米脂！”

老板笑呵呵地打趣：“这可不行，你爱女子，那我也爱么，说的像谁不爱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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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和米脂，在土话重一些的地方读音完全一模一样。

郭丹摇着头，这人一出门就放飞自我了。

还是豆豆好，往板凳上一坐，伸出小手在火盆上烤火，看着洋芋饸饹，眨眨眼，脆生生地道：“爸爸也会做！”

小家伙心里，乔林不管干啥，那都是最好的，谁敢说不好，小公主能不给你吃饭！

老板瞅瞅小可爱，赞了一句：“这娃咋生的么，咋能乖成这样撒。”

乔林得意至极，等面做好，喂小豆豆吃了小半碗，郭姐姐愁肠百结只吃了两口，基本上相当于四大碗面条，全被这家伙一个人吃掉了，吃完挥着手：“饱了，这下吃饱了。”

老板很高兴，心里想，要是每个人都能这么吃，这生意想不好都难啊！

吃饱喝足，继续赶路，从县城到村里还有三十多公里呢。

景色渐渐越发熟悉起来，郭姐姐一路叹气至少有二十回，她心里完全没有一点底气，不知道回去该怎么办。

乔林出主意说：“先进门，只要进了门，啥都好说。”

关键是咋进门？

郭姐姐不知道这家伙咋想的，他就那么自信一定能进门？

笑话，那能没点底气么，别人不了解村里，乔林还不了解？

在乡镇公路上行驶了四十多分钟，郭姐姐往前边一指：“我记着是走这条路的，哎呀，怎么都荒了呢？”

那能不荒么，柏油马路直接修进村里了，原来的路自然要废弃了。

乔林心里有主意，从到了米脂之后，他就直接定位到郭家堡了，卫星定位很准，不存在走错的问题。

郭家堡在群山环绕中，但不在山上，而是在山脚下，山脚下一片冲积平原，有上万亩那么大，村里全是姓郭的人家，所以叫郭家堡。

郭家堡村前，一条宽而浅的河水缓缓流淌着，这是全国地图上不知名的一条杏，但在这里，这条名字叫“米河”的杏可是养活好几万人口，流经三四个村庄的大河，河水清澈见底，清冽的能感受到水的冰凉。

河上有一座桥，不是钢筋混凝土的，宽度差不多十米的杏，用不上那么高大上的桥梁，木头加麦草，上头座上泥就行了，只要不把集装箱货车弄来，这座桥基本上就不会有坍塌的可能。

郭丹很欣喜，给乔林介绍说，米河在她离开郭家堡之前是浑浊的，没想到现在这么清澈了。

那是，十多年了呢。

按照郭姐姐的指引，乔林一路开车到了桥对面，回头看看郭姐姐，郭姐姐也迷茫了：“对啊，我娘家在哪来着？”

挠挠头，乔林下车拦住俩担水的汉子，张口就问：“两位大哥，打听个人家啊，郭老倔家在哪来着？”

郭姐姐气的咬牙切齿，那是你老丈人，你就叫人家外号啊？

那俩还挺警惕，瞪着眼睛问：“你找额们老倔叔奏啥？”

“不奏啥，不奏啥，额们是回来看他的，额是他女婿娃。”乔林连忙自我介绍。

郭丹下车，瞪了乔林一眼，向那两人仔细看了看，试探着问：“发财大哥？跟舜大哥？”

那两人也看着郭丹，看了好半天，互相看了看，一跺脚：“额滴个天大大，你是郭丹？你咋回来咧？”

乔林连忙张开俩胳膊，警惕道：“额社，好歹额们回来一趟，不能动手啊！”

那俩气笑了，对郭丹说：“你这个女婿，就是个挨打的么，这咋还，哎呀老天爷，这咋还真的回来咧？”

到现在俩人还不相信郭丹真回来了，他们可记着呢，当年郭丹离开郭家堡的时候，郭老倔可放了狠话了，就算他死了，也绝不要郭丹回来。

放下水桶，俩人拉着郭丹的手，俩人手粗糙，跟树根似的，看着看着，眼泪都快下来了，一个劲问：“你出去到底过的好不好嘛？看着过的好，就是为啥不早回来哩？婶子想你，想的眼睛都快瞎了，你咋就不回来看一按哩？”

乔林一看，好啊，这村儿也好，人没那么邪乎。

郭丹眼泪汪汪的，这俩都是她的同辈，当年上学的时候，没少跟人家后面找吃的，当年的郭家堡穷，孩子都吃不饱，山里有啥，大孩子知道，能吃的都被这些大点的孩子摘光了，他们没少带郭丹玩，感情深着呢。

猛然看到趴在车窗上往这边看的豆豆，俩人手忙脚乱的，连忙要找点吃的，问郭丹：“这是你娃？都这么大哩！”

郭丹没解释，小心地问：“我爸人呢？”

“给老校长办事，全村都在哩，你大刚回家，估计是知道你要回来——可不敢埋怨你大，人好的很，就是倔，那会穷，你可不能埋怨，快，快回去看看。”俩人连忙担着水桶，“额们要给担水，晚些到老校长那再说——你有心咧，记着给老校长烧纸，老校长心里肯定高兴的很。”

和这俩人分别，乔林按照指示，开着车往村里走，郭老倔家在山脚下，庄子上有一株桑树的就是。

“我有点纳闷啊，到底谁给你打电话通知老校长走的？”乔林问。

郭丹吸溜了一下鼻子，情绪有点不高，道：“小妹啊，除了她，谁还给我打电话。”

哦，小姨子啊，那得感谢感谢。

“想办法把村里的吃水解决了！”郭姐姐下命令。

那得解决，说啥也要解决！

车到郭老倔家，这是一处地坑庄子，就是在地上挖一个深坑，在坑里挖好窑洞，人住进去。

地坑庄子很大，有三亩多，庄子上头是场院，场院里盖了两间平顶房子，看起来是储存粮食的，门外停着几辆车，都是几万块钱的代步车，另外还有一辆四轮拖拉机，场院边上放着一个石碌朱，上头贴着黄纸，家里好像前些时候做过法事。

车停在场院里，乔林正准备到庄子边上喊一声，里头出来一大群人，看起来气势汹汹的，在院子里扬起脖子往上头一看，看到乔林，愣了一下，一位穿着蓝色中山装，脚上蹬着一双孝鞋，就是在布鞋前头包半块白布的鞋子，口袋里还有一角白布露出来，想来是孝帽子，老头脸上很黑，皱纹很深，看到乔林，喊了一声：“你找谁？”

“郭老……”乔林脱口要喊郭老倔，后头被郭丹一把拉了过去，郭姐姐往庄子里一看，忐忑地喊了声，“爸，妈。”

那可不就是郭老倔么。

看到郭丹，院子里的人一起愣了一下，郭老倔张了张嘴，重重一跺脚：“谁是你大，你滚，你不要回来，这家里没你的份。大斌子，去，把狗放在门口，不要他们进来！”

说着，老头背着手往当中窑里走，看起来气性不是一般的大，嘴里还嚷嚷：“你们去，你们出去打走，不要叫她来见我！”

郭姐姐当时就哭了。

乔林探头探脑一看，笑了，抱着郭姐姐低声安慰：“老头儿巴不得你赶紧回来呢，没发现吗，狗窝都挪到一边去了！走走走，我就不信还进不去这个门！”

院子里的人都有点不知所措，他们当然知道郭丹要回来，家里家外的卫生都打扫过了，再怎么说，那到底是郭家的姑娘，十多年不回来，回来肯定要进门好好看看，是打是骂，总得进了门再说啊。

可郭老倔这态度，谁心里都没底啊。

乔林满不在乎，冲院子里看着他的人招招手，笑嘻嘻地道：“嗨，大家好啊，我们回来啦！”

当中窑里传来郭老倔的怒骂：“都滚，都不许进门！”

乔林当时变脸，威胁道：“那我们可开车直奔老校长家去了啊，烧了纸扭头就走，到了米脂，我见人就说，老丈人不准进门，给人家烧纸都是直接去人家家里的，看咱谁丢脸！”

郭老倔气的剧烈咳嗽起来，骂道：“你这个奸贼，你也不是啥好东西！”

乔林一本正经：“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随便说，反正谁笑话，我就说是跟老丈人学的。有人问我老丈人是谁，我就说，郭家堡的郭老倔是也！”

不就是耍赖皮么，谁怕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