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熹想起了何皎刚才说的那句“只有你走路没有声音”。

还真是。

至少他们大周的天子，行走时便是有脚步声的，笃定又沉稳的脚步声，一下一下，脚踏实地，光听脚步声就能让人听出帝王独有的压迫感。

两人都没有转身，听着那脚步声由远及近。

沈熹忽然就想起了，某一年的某个夏日，他路过连华殿，从虚掩着的宫门里瞥见的那几个孩子。

两个少年一个沉稳内敛，一个纯真清正，在他看来却多少有点落于俗套的无趣，唯有其中的那个小丫头，一眼就看到了他。

冲他看过来的小丫头的那双眼睛，像是被溪水洗濯过一般清澈，目光灼灼，里面满是狡黠和机灵。

他冲着那个小丫头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嘘了一声。

那小丫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随即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和另外两个少年说话，满身都是掩不住的鬼灵精怪。

是个有趣的小东西。

这句话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而后他笑一笑，抬脚离开那处。

还未行远便听到了身后宫门被推开，有人朝着这个方向追来的脚步声。

那时少年的脚步声，和现在的很像，却远远不如现在的这样笃定沉稳，取而代之的是少年人特有的轻快。

无趣。

这是他对当今这位治世之君的第一印象。

无趣。

他见过太多的有为少年和野心家，多到他们的面孔重叠着在他眼前变得模糊不可辨认，远没有那个门缝里惊鸿一瞥的小丫头面孔清晰。

现在这位君王已经走到了他们身后，但两人谁都没动，一个是不用，一个是纯粹的不在乎。

沈衡身边的掌印大太监脸色一沉，一扬拂尘就要上去将两人唤起来，却被沈衡抬手制止。

“下去吧。”他轻声道。

身后的一群人不敢再说话，悄无声息地倒退着消失在了高台之上。

高台上重又恢复沉默，唯有晚风送来脚下京城城中坊市内的吟唱声，此时大约是唱到了某出悲剧，歌姬的声音呜呜咽咽。

“今夜月色很好。”沈衡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明月，又看了看不远处背对着他一站一坐的两人，明显是在对她们说话。

这位少年君主此刻语气温和，不像是君王在和臣子说话，反倒是更像至交之间的喁喁细语。

但偏偏背对着他的两人却好像听不到一般，没有一个人出声回应。

沈衡的目光注视着那两道身影，半晌都没有挪开视线。

那两人，一人着淡紫，一人着白衣，一站一坐，皆姿态闲适。

两人的广袖都被夜风灌满，轻袍缓带，飘飘欲仙。

一股复杂的又奇怪的情绪充满了沈衡的胸腔，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想要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又一个字都没能从唇齿间吐出来。

这两个人，竟然这样放肆，但他分明气的不是他们的放肆，而是别的什么，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情绪，明明他们什么也没有说，明明这里一片安静，他却好像一个格格不入的被排斥者。

沈衡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这样就能把胸腔中的那股郁气也一起吐出来。

他声音里的轻柔平和不见了，转为冷凝和身为君王那种有意无意的高高在上：“掌珠，原来你在这里，孤找了你很久。”

何皎小字掌珠，这两个名字被沈衡咬着吐出来，何皎终于听见了似的，转头咯咯咯地笑着冲沈衡道：“殿下，您怎么也来了。”

看她又是一副疯癫的样子，沈衡顿觉刚才那副绝美的画面被破坏了，皱着眉耐心地道：“方才西洋来使替他们那里的君主求娶我大周的公主。”

何皎拍这手如孩童一般笑吟吟道：“可喜可贺可喜可贺，三哥哥，阿皎能有糖吃吗？”

“你怎么醉成这样。”沈衡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和何皎待在一块儿的皇叔。

沈熹眉目平静，已然转过了身，两人视线相触，摄政王冲少年君主轻轻颔首。

沈衡刚到喉口的斥责便就那么被咽了回去。

他叹了口气，上前两步，准备扶住何皎，却被何皎一晃身子躲开了。

少女睁着一双清澈得一如当年的眼睛在月光下直愣愣地看着他，问他：“三哥哥，阿皎没喝醉。阿皎想吃糖了。”

沈衡哄孩子一般地道：“掌珠，乖，这次的糖你吃不到。”

“为什么不给我吃？”何皎直接冲他发脾气，那双眼睛依旧直愣愣地看着沈衡，不知怎的，沈衡竟然有些不敢与她对视。

“因为，”他温声道：“因为我们大周没有公主，我们掌珠就是唯一的公主。”

何皎没说话。

沈衡也不知道她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

他记得她从前很喜欢那些西洋玩意儿：玻璃镜子、西洋画儿、鼻烟壶，有一次她还因为在宫内见到了一个金发碧眼的昆仑奴而兴奋地说了一路。

他知道她不快乐，她在他的羽翼下不快乐，在宫里不快乐，在京城不快乐……

或许，到了遥远的西洋，离这里的一切远远的，她会快乐很多。

那里没有那些让她不快乐的回忆，也没有他，处处都是她喜欢的新鲜玩意儿，她……应该会快乐的吧？

“嗤”

一道突兀的笑声突然响起，打断了沈衡的思绪。

沈衡抬头看向笑声出现的方向，沈熹脸上还有没有散去的淡淡笑意，满是嘲讽的笑意。

沈衡收回视线，只作没看见。

何皎应该是听懂了，因为她直直地看着他，没再闹着要吃糖了。

沈衡终于放下了心，他冲小姑娘温和地笑了笑，就像从前那样。

何皎却突然指了指天上的月亮：“那三哥哥能把这个送给我吗？”

“这个好大好亮，有了这个，就算阿皎去了别的地方，也能用这个照亮，也能看到三哥哥和小义。”

看她那张明明已是倾城的少女面孔说着这样荒唐的孩童胡话，沈衡一瞬间有些失落，又有些暗暗的惋惜，他哄着何皎道：“好，那就把这个送给阿皎，让阿皎带走，让他们看看，我们大周的月亮有多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