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上烟雨
作者:梁唐晚歌 | 分类:武侠 | 字数:103.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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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潦倒困顿始出狱
“你在这大理寺关了数日,倒是关聪明了不少啊,你若是早日这般聪明,与他们委婉周旋,又如何会落得这般下场。”李隆基呵呵一笑,这一笑令方霖心中温暖了不少,偷瞄了前头那人一眼,白发灿灿,目光如炬,感觉像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爷爷。
“臣之聪明,不过凡俗小智尔,陛下慧眼如炬,明察秋毫,早已将臣洞悉,若是臣…与大臣们委婉周旋,左右逢源,陛下真正会将臣视作褒姒…”
李隆基收住笑容,叫她抬起头来,直视她的眼睛许久,叫她眸子澄澈,流波如注,内里是山水侠义,似乎真的没有令人心悸的幽怨。
“你真的没有怨恨那些陷害你的人么?”
“遭人污蔑,一时愤恨,人之常情…臣,不敢说没有。”
李隆基不着痕迹微微点头,却又问道:
“此刻你孑然一身在长安,无亲无故,他们害也只害你一人,若是你有家世呢,你的夫婿,你的高堂,你那师父,受你牵连,身首异处,还要将罪状张贴到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你又会如何?”
方霖愤恨之色流于脸上,倔强不已:“那我会修炼不世武功,再来寻他们,将他们碎尸万段,尸首挂在东市晾晒十日,以泄心头之恨。”
李隆基闻之哑然,正想问她,你不想争夺权势,让他们俯首称臣?可是想到方霖的独特生平,却又释然,不禁莞尔道:“真是江湖习气。”
见他似乎不再惦念自己是否心中有恨,方霖方才松了一口气,“臣负罪在身,不知该如何才能洗刷罪名…”
李隆基却是不置可否,反倒是伸手替她掸落肩上茅草,向她问道:“你师父…她还好么?”
自她入宫以来,未有一次不曾疑惑,陛下对自己师尊是何感情,然而一连半月,却是从未见他提起,料想自己虽然立了退回纥,护送神药之功劳,凭自己威望和女子之身,是不可能拜相的,皇帝这般执着提拔我,想来想去也唯有一种可能,便是惦念着师尊的情分了。
而今他终于是亲口问了,方霖心中惴惴不安,一时竟不知作何解答,不仅不知皇帝心中所思,亦不知师父心头所想。
“我师父她…”方霖婉转心思,按下心中突突直跳的念想,平静道:“她老人家身体安康,只是自我记事起,她便孑然一身,独自一人,在祁连山上,我从未见过她开怀大笑,或是勃然大怒,她很平静。”
李隆基听她说话,却是望着窗外洒下的月光,面色寞寞,久久未语,方霖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觉得这两位老人相思了大半辈子,却只能千里共婵娟,好不凄凉。
“祁连山有连绵不绝的层峦,一眼望不到头,我很少见她出宫,未曾移步换景过,祁连山有漫野盛开的胭脂,从千里外泼洒而来,我很少见她采摘,未曾粉黛雾眉过,祁连山有醇香浓烈的酒,一口喝不干净,我很少见她执斛,未曾酩酊大醉过。”
“更多时候,她是对着祁连山夜空悬挂天图,伸手可摘的漫天星辰,望而不语,她总是这样,不喜不悲,无嗔无怒。”
师尊从未告诉过她,她和李隆基相别了多少年,什么时候能再相见,她也曾怒过,那天宝皇帝是不是芙蓉帐暖度春宵,早就将她师父忘了,可是如今见到李隆基这般望月哀思的模样,却又提不起一丝气恼,只道世间因果造化,太过宿命,便是强如师尊,贵如帝王,亦不可碾过。
尤其是,如今一人容颜永驻,一人古稀华发,恍若相隔了两个世界。
“陛下…臣…臣斗胆,陛下若是心有牵挂,便移龙驾,去祁连山看看吧…”
方霖于心不忍,终是说出了心口的话,感觉淤积在胸口的闷气都舒缓了,可是李隆基转过头来,微笑看着她,什么也未说,将棉絮盖在她单薄的身子上,便迈着苍老的步子离去了,走时黄袍黯淡,金龙不响,不似帝王,却似一介平凡老翁。
第二日,日至晌午,天空流火,大理寺卿火急火燎回到公府,将方霖放了出来,并递给她一纸御诏,对她说道:
“方大人,陛下查了七日,终于查明白了,而今你已是无罪释放,只不过…陷害你的人,陛下也很难动他…们。”
“我知道,臣能够得以昭雪,已是万幸,陛下之恩,臣此生无以为报,唯有尽忠耳,那些大臣,臣不会怀恨在心。”方霖平淡说道,见她似是放下,大理寺卿也松了口气,复又说道:
“那以血书栽赃你的符宝郎,被陛下革了职,贬为庶人,终身不受朝廷录用,他的族人,府上奴婢,尽数流放岭南。”
方霖幽幽一叹,没有说什么,虽她心地善良,本不欲如此大张旗鼓,可那投机之人,也是罪有应得。
“陛下…在朝上勃然大怒,文武百官悉数噤声,而后么…陛下罢了你的相位,以治官不周为由,削去你散骑常侍一职,降为中书舍人,你便不用担心,有些人日夜加害于你了。”
中书舍人亦是朝廷要职,也可被陛下带在身边,掌制诰,任起草诏令,看来皇帝仍是不肯放过她,时间久了,一样生变,只不过比之宰相,是要平常许多,况陛下震怒,文武百官一时间也会息事宁人。方霖淡然一笑,谢过对她屡次照拂的大理寺卿,“也好,容我多多劝谏,时间久了,陛下也会放我罢官回乡了。”
而后有人费尽周折,总算查到了方霖身世,却是无父无母,没有祖籍,自小在那祁连山昆仑仙宫长大,是土生土长的门派中人,没有千丝万缕的宗亲宗族,众人不禁松了口气,对付一个门派总比对付一个氏族要轻松。
而后竟有当年曾随当今陛下一同镇压韦皇后临朝称制的老臣出来提点,那昆仑仙宫而今掌门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助陛下诛杀韦后,遭到通缉的李枺绫李良悌,方常侍正是那人亲传弟子。众人闻言骇然,难怪陛下对这莫名女子这般庇护,竟是有此来历。
“当年李良悌遭人陷害,被视为韦后同党,陛下尚且仅是个小小藩王,仇敌太多,保不住她,令她宗族尽数遭受株连,她则远走西域,没了踪影。陛下为此内疚了不知多少年,唉…”
“此事陈玄礼也知道,或许他早就以为,陛下念及旧情,会死保方霖罢,故而他对我等罢相之计不闻不问。”
众人尽皆唏嘘,没想到那李良悌还在世,而且还修炼了通天武功,成为了神秘门派掌门,真是造化弄人,有人心思敏捷,略一推敲,突觉不妙,对众人喝道:
“该死,我等一开始就会错了皇帝的意,将她当做武媚,当做上官婉儿,实则陛下是将她当做公主。”那人言语既出,众人方才恍然大悟,陛下种种奇异举动,方才能够解释得清,“不是当做公主,那方霖无父无母,实则就是李良悌之出,她就是公主。”
“难怪,那方霖拼命,也要为陛下寻药续命,难怪陛下开古今之先河,册立女相,难怪整日将她带在身边,阅奏折,批文书,却从来不曾临幸她。”
兵部尚书长叹,未曾想到此事峰回路转,却又不禁苦笑,若她是龙血,还是这般受陛下器重的龙血,文武百官中当属自己与她交恶甚深,将来逼不得已,要将这些尽数还回去了。
亦有人不忿,数落诸人:“龙血又如何,陛下敢见不敢认,认她这个庶出吗?况且尔等忘了,昔日太平公主,安乐公主之景吗?身为公主,嚣张跋扈,与太子争权,一样是个祸害。”
只是任他万般愤慨,已经无人响应他了,太子殿下比你聪明,便是早已看穿了这一点,才对罢相一事不吭一声罢,若真是民间公主回长安,宫廷局势又要辗转变动了。
龙血一说不胫而走,不出数日传遍长安大街小巷,百姓哗然,屠夫震惊,大小里坊尽数传唱开来,如此曲折离奇的变故又为方霖本就朦胧的身世披上一层面纱,消息亦传到内侍省,传到皇帝耳朵里,内侍省总管只见到陛下奇异一笑,愉悦说道:“这样也好,没人敢对她不利了。”内侍省总管心头扑腾直跳,不敢遐想,亦猜不透天子本意。
从女侠,至女相,再至公主,足令长安城百姓对此事卯足了精神,亦对民间公主充斥了浮想,只是那方霖整日深居简出,深埋宫中,鲜有人见得到她的模样。长安百姓对李唐新公主万般狂热,却有一人对此不以为然,只是平静一笑,正是右补阙方忆,今日方霖无罪释放,平安回府,他便在大理寺外一直守候。
“我已是过街老鼠了,你便不怕我么?”在大理寺关了七日,被放出来,先见到的却是褪去官服,等待许久的方忆,方霖不禁有些意外,
“有这么美丽的老鼠,长安城的俊逸怕是趋之若鹜,争先恐后要当那只猫。”
方忆持了一把纸扇,扇面七寸,扇纸洁白无字,自从认得周亦染后,方霖但凡见着手持纸扇的玉面书生,便心生一股傲睨蔑视感,然而这方忆谈吐之间,温润和煦,矜持有度,似一朵白莲一般,令她生不起抵触。
方霖撇撇嘴,这方忆好似与自己生来便熟稔,定要问问他,是否便是以这般伎俩,骗得了苏暖暖的芳心。
二人出皇城出朱雀门,方忆带着她向西市走去,一路车水马龙,往来商贾络绎不绝,方霖自怀中掏出一片丝帕,系在脸上以作面纱,虽她极少在外郭城行走,认识她的人不多,可如今一番波波折折,难免名气大盛,怕被人认出,还是做了些许遮掩。
“我看是想把我这只害群之马就地处决…”
扭扭捏捏,一些不敢在李隆基面前说的话却终于是按捺不住,对方忆吐诉了出来:“小官实是不知,在下一介小女子既无宗望,亦无野心,何德何能,能被满朝文武,一众肱骨视如武后在世,视作蛇蝎。”
“武后入宫时,也不过桃李年华,青春烂漫的时刻。”方忆展颜一笑,见方霖对他吐露心声,很是开心,也不怕甚避讳,直说了出来。
“若是我如武后一般,蒙蔽圣上,挑拨离间,在朝中安插外戚,在朝外陷害忠良,被他们看穿,将我贬谪,我也认了,可是我的所作所为,哪件不是合乎情理,哪里可有僭越之心…”
方霖在皇帝面前不敢大意,直言不敢怨恨一众忠谏之臣,实则难以释怀,方忆见之,不禁担忧,怕她妒心大发,真如武后一般,效仿她之作为,以图报复,正欲思索说些什么开导她,却听得她愤愤然,抿嘴幽怨,口中碎碎念:
“便是真如武后一般又如何?世人对待掌权之人便是如此,在世之时敢怒不敢言,百年之后针砭时弊,毁人庙宇,恨不得将她祖坟掀开,在墓碑上刻上‘祸国’二字,这些个文武百官,终日惦记着武后魅惑天子,收受男宠,大兴酷吏,任人唯亲的过,却不记昔日则天大圣皇帝的功,若非是她大举打压关陇贵族,将宇文氏连根拔起,将科举推广完善,我等寒门子弟有何机会能在朝堂之上大显身手,如我这般,无名无姓之人,官至相位,更是不可能。”
“更莫要言,武后还有数不清的大功绩,平徐敬业扬州之乱,平契丹人河北之乱,这等文治武功,她亦具备,小女子身为大唐第一女相国,愿为她抱不平。”
见她小脸幽怨的样子,方忆不禁觉得颇为好笑,为她摇了摇扇子,愿她消消火气,原来她此番遭遇不公,竟也有三分自比武后了,冥冥中生出惺惺相惜之感,可惜方忆身为岭南才子,却也是读过书的,不为她一番妒言所动摇,思索片刻,却是试探道:
“武后施展文采抱负,是相当不易的,她先为太宗才人,后为高宗宠妃,你也愿意先为陛下才人,后为太子殿下妃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