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上烟雨
作者:梁唐晚歌 | 分类:武侠 | 字数:103.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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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青草何连连
白纸自李隆基指缝滑落,年轻的太子双目一闭,深深一叹,面露复杂懊悔神色。
“她怎会,自己招了,不等本王去救她,而今她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连父皇都要她死,本王还有什么法子将她从大理寺内救出来。”
薛怀义的内心跳得也有一些猛烈,望着掉落地上的白纸,一时竟有些犹豫起来,不断扪心自问,这样对待枺绫,她便真的会快乐么,即便让她离开了长安的深宫大院,是不是也会沦为行尸走肉,对活下去失了念想。
“陛下会用半月时间,查清数月前参与此事的一众宫女,只不过太平公主会将这些推到死去的上官婉儿身上,最后不了了之。半月之后,约莫便是陛下处死李良娣的时候了,殿下…”
未等薛怀义说完,李隆基眉毛一挑,眼中闪过复杂神色,打断他道:“半月…父皇给了我半月时间,是让我撇清关系的,太平公主尚能将这一切推脱到上官婉儿身上,本王是否可以给枺绫推脱呢?”
“殿下,你这岂不是又将自己葬送进去了,陛下宅心仁厚,会容忍你第一次,可不会容忍你第二次啊。”薛怀义闻言愣住,没想到李隆基这般执着,立刻向他进言道。
“试试看罢,应该还有机会的。”
太平公主手段虽强大,素有谋略的李隆基却也不是易于之辈。东宫的风波动荡平静下来之后,便立刻与御史台,大理寺取得联系,一场旷日持久的朝堂争斗便在李旦登基不久后上演。
期间,薛怀义深受李隆基重用,拿着太子给他的书信便去见大理寺卿,要薛怀义替他捎着口信给李枺绫,薛怀义轻而易举进到大理寺内,将早已备好的食盘装在木篮子里,送到李枺绫面前,里面尽是她平日里爱吃的物什。
距她身陷囹圄,无人过问,已经十天了。
薛怀义纵是心肠狠毒,见着李枺绫抱膝蜷缩,面色蜡黄,瘦了一圈的模样也甚是心疼难受,如同苦在自己身上一般,不禁开口说道:“枺绫,我来看你了,你吃点东西罢。”
“三郎呢,他脱险了么?我替他将罪过尽数扛下了,为什么,他这么久也不来看我一眼…”
“太子殿下他…”
“我等他来看我。”
一语既罢,李枺绫蜷缩得更紧,又不说话了。
果然,在她心里,张口闭口皆是太子。
“枺绫,你…”
“你是怎么进来的?三郎是在为我昭雪吗?我是不是很快能回隆庆里,回东宫了?”
这十天,大理寺的牢狱如同一扇不透风的墙,将李枺绫的思念与盼想尽数阻隔,纵有千般愁绪,也无处诉说,期间除了来来往往的御史与衙吏,张口便是生冷的责斥与盘问,不带人世间的一丝人情味。久而久之,李枺绫望穿秋水而不可得,将自己的门虚掩起来,只留一道缝隙,等待一直翘首期盼的那束光照射进来。
而今李枺绫以为那道光自东方照射进来了,拖着锁链,半跪着爬到薛怀义跟前,死死拽紧他的袖子,唇齿发白,面无血色,直愣愣盯着他。
薛怀义心头一阵刺痛,心道这十天,她的心里一直在想念那个人么?她受到李隆基这般坑害,却还对他念念不忘,薛怀义心头愈发怨恨,于是在她面前跪下,捏住李枺绫的肩头,对她说道:“枺绫,太子殿下他…他自身难保,他也是迫不得已…”
李枺绫一把手将他推开,向后蜷缩几步,黯淡无光的眸子愈发空洞无神,干笑两声,抱着双膝,将头埋进双膝中,口中喃喃道:
“不,他会来看我的,他只是很忙,无法抽身,所以派你过来了…”
薛怀义气得捶胸顿足,咬着牙说道:“他派了谁来?我散尽囊中积攒几年的余财,贿赂大理寺卿,才换得这么一次探监的机会,整个长安城内只有我一人来看你,你都不肯抬头认真看我一眼么?”
抱着双腿的李枺绫肩头猛然抖动,而后不为所动,月华渐渐隐去,李枺绫沉入黑暗之中,陷得更深了。
薛怀义摇头一叹,见她这般模样,已经有七八分的神志不清了,该让她清醒一段时间,将爱化作恨意,于是薛怀义为她披上衣服,独自离去。
于是剩下的半个月里,薛怀义便在东宫与大理寺之间往来徘徊,太子府上宾客处处受到皇宫视野监视,唯有他这个无名无姓之人,潜藏于黑暗中,替二人不断传话,只是二人都不曾知道,薛怀义暗藏了多少私心与虚情假意。
李隆基久久不能释怀,就要偷偷溜出东宫去,只不过每次都被薛怀义拦下,每次都见着薛怀义大义凛然,怒目而视:“太子殿下莫要忘了,你这位置来之不易啊,而今李良娣牺牲自己,与你撇清干系,你可莫要辜负了她一番好意。”
“本王如何忍心见她这般舍生取义?”
只是被他这么一拦,李隆基仿若被抽掉了浑身力气,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息,再也没有夺门而去的勇气。
踏出去,见李枺绫,则与弑帝之贼同谋,势必双双赴黄泉,留在东宫,撇清干系,则太子之位可保无恙。
第一百八十四章 青草何连连 qbxsw.com
“本王…是不是救不了她了,其实自从本王交付她使命,将她送进公主府去弑帝那一天起,就注定了会有今日局面,本王把这一切想得太简单了…”
薛怀义没有说话,独自离开东宫,只是临走之时,将手中长刀捏的铿锵作响。所有的计划,只差最后一步了。
十月,秋高气爽,关中一片萧条,今年大旱,百姓荒芜,麦子所剩无几。
李旦在两相抉择了半个月之后,还是打算保住李隆基,毕竟以他的谋略与胆识,是担得起将来的大任的,废了便可惜了,其余的几个儿子,皆不如他。于是李旦下放诏书,将参与弑杀毒死先帝一案的宫女,大臣尽皆处死,诛九族者不计其数,其中有多少冤魂不得而知。
而贼首,便落到了早已死去的韦后,安乐公主,上官婕妤身上。李旦为皇兄而怒,将死后的韦后贬为庶人。
这已是满朝文武乐意见着的结局了,太子性命得保,本就人丁稀薄的皇室不至于再次掀起一番兵变,社稷大安。只有太平公主颇为不得志,不知皇兄信了什么邪,竟然饶恕了李隆基这般滔天罪过。
一场争斗就此落下帷幕,就李旦与文武百官而言,丝毫未将一个东宫妃子看作生命,杀了便是杀了,在他们看来,恐怕太子殿下自己,也未将李良娣记挂在心上,舍车保帅,向来是一代帝王的明智之举。
“我现在可以去见她了么?看她最后一眼,她为了本王独自担下所有罪过,对本王没有分毫怨念,而本王只能装作熟若无睹,连为她采一抔黄土践行都做不到。”
东宫西苑之中,李隆基独自长身而立,皱纹爬上他年轻的眉角,发梢染上些许灰白,身前有一柄檀木长琴,琴弦在李隆基修长双指下款款跳动。
“殿下,莫要怪罪属下多此一举,实在是箭在弦上,不可前功尽弃啊,若是殿下表露出弑帝之心,陛下翻脸就在方寸之间啊。李良娣用举族性命换来的宫中和平,殿下不可不珍惜啊。”
羊筋琴弦在李隆基指端捏的很紧,将他双指勒出一条红色丝线,鲜血滴滴落在琴声上,仿佛在为他和弦。
薛怀义盯着那绷紧将断的琴弦,若有所思,开口道:“殿下对李良娣之一往情深,实在令属下深感钦佩,普通百姓尚是各自飞的同林鸟,更何况太子之身呢,属下亦于心不忍,敢为殿下献上良计。”
“何计?”
“殿下若是有心,虽不能为李良娣正名,却还可以救她一条生路的,殿下手中尚有一支飞骑营,只要乔装打扮,便可浑水摸鱼,有机可乘,而李良娣从大理寺押到西市斩首,是有一段路程的,只要此时纵起大火,随便抓个宫女,偷梁换柱,便可让李良娣逃出生天。”
李隆基的眸子突兀闪出一道精光:“是啊,本王关心则乱,此事便让你替我去做。”于是李隆基立刻写信,交到薛怀义手中,而后又拿了许多金银珠宝给他,握着他的大手掌,目光闪烁,久久不能言语。
“请务必救出枺绫,带她逃走,本王有愧于她,来日登基之日,再将她从关外接回来。”
若说李隆基曾经亲自为薛怀义去了势,对他又有救命之恩,共事多年,对他还是颇为放心的,只是薛怀义转头离去时,冷笑浮上面容,心想我将枺绫带到天涯海角之后,茫茫人海中,岂有再回长安的道理。
大理寺,长月夜。
此番薛怀义当真不惜散尽财产,趁着大理寺卿不在府上,贿赂衙役,才偷了进来,为的便是让李枺绫彻底死心。
“枺绫,一个月了,你不知…外边的消息罢?”
这一回,李枺绫的话倒是挺多的。
“什么消息,他有了新欢么?东宫一派祥和么?他已经渐渐将我忘了罢。我这辈子,凄苦半生,本以为飞上枝头变凤凰,却没想到还是逃不过宿命,我将一切都揽下来了,就当是…报答当年他看上我这个低贱奴婢的一份恩情罢,从此以后,再也不欠他什么。什么时候让我上路,告诉我吧,我不想再和大理寺冰冷的石砖作伴了,再过不久,我一身的鲜血也要变冷了。”
不知为何,此刻薛怀义竟然心生三分犹豫,竟不忍将哽在喉咙的话语说出去,是心疼她么?还是怕她承受不住自杀。
“枺绫…”
“告诉我吧。”
李枺绫清亮的一喝,将薛怀义从迷茫中拉了回来,闭目一叹,将心一横,对她说道:“清河姜氏,大大小小二十六户,一百三十九口人,坐谋反罪受诛杀。”
一股翻涌之感自肠胃之中涌出,李枺绫再也忍受不住,捂住胸口,趴在地上干呕,久未进食,只有腹中黄水流了一地。
“我该死,我该死,我当年为什么要遇到他,为什么要跟他走…”
豆大泪水从她眼角坠落,哭声哀婉,一点一点抽动薛怀义的心弦,许久之后,李枺绫靠在石墙上,双目之中只有无尽虚妄与苍凉。
薛怀义拳头捏紧又松开,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心道这一个月过去,枺绫总该是对李隆基死心了吧。而后又将她遭遇的一切归咎于李隆基的生性贪婪,心头恨意愈发浓烈。
三日之后,朝廷问斩下毒之首李枺绫,以及一众受到牵连的大臣,而今太子良娣再次被贬为庶人,押在推车上,送往西市,只是沿途的百姓多有纷纷议论,却无一人斥责痛骂她,仿若她毒中宗,杀韦后,落得如此下场,却还为百姓怜惜。
沿途的熙熙攘攘与喧嚣叫卖尽皆停滞下来,长安西市难得陷入平静,不论是童子还是贩夫尽数驻足,而后平静被一串火箭打破,那火箭射中李枺绫的推车,燃起浓烟,场面霎时陷入混乱。
“杀了她,为先帝报仇。”
隐匿在四处高楼里的射箭之人连声大喝,喝得在场百姓无不莫名,既是为先帝复仇而来,让她去西市受死便可,为何却要强加阻拦,这又是上演得哪一出?
四面坊市皆有人纵火,且用得是风干的枯草,一时间浓烟扑鼻,到处是咳嗽声,视野模糊不清,那御史一时惊慌,眼见贼人作祟,惧怕性命不保,竟骑着马逃了,而后不断有蒙面高手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是劫狱,却又下手狠辣,将犯人悉数手刃。
随处可见的浓烟之中,薛怀义黑袍蒙面,趁乱杀进场内,砍断木车锁链,丢下一具穿着囚衣的宫女尸体,抱起双目失神,毫无动静的李枺绫便走。
薛怀义为她裹上一层面纱,二人一马,趁着浓烟,向着长安西门飞奔而去,长安城内的守军戍卫们向着西市蜂拥而至,面面相觑,却不知二人早已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