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光连声附和：

“贼人还不投降，你们的马屁股被女侠戳烂了。”

说完面色一滞，又觉得不妥，憨声大笑，传遍军阵：

“叛贼可知道是谁来了，是二位大侠杀回来了。”

这二人憋足了内力，数声大吼，竟让交战的两军一时间停滞了下来，尽皆露出疑惑目光，远眺铁桶阵中，那个人仰马翻，自乱阵脚的角落，隐隐约约看得到，一位面貌俊俏，龙行虎步的青年，与一位英姿勃发，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豪杰在十万大军中杀得酣畅淋漓，那等场面，着实让世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浑瑊更加聪明，趁机大叫：

“那可是应元娘娘的关门弟子，我大唐第一女相国方霖大侠，叛贼们可记得半年前你们的大燕皇帝人头落地，一命归西，便是方霖大侠的功劳。”

这一声果然唬住了阵前军，无数重盾兵停下手中攻杀，转过头去，面带疑惑，从人群夹缝中，探查那传说中的女侠身影。

李怀光见状乐得嘴都裂开了，招呼手下几个部将一齐大喝：

“对，就是那千里走单骑，将你们所谓的大燕皇帝斩首在紫薇宫中的方霖大侠，而今又回来了，助我大军杀敌，女侠在世，貌比梨花，智赛红拂，专杀叛贼，天下太平。”

几个朔方部将早就对女将军熟悉了，都知是她，见状大乐，尽皆扯着嗓子吆喝道：

“女侠在世，貌比梨花，智赛红拂。”

“专杀叛贼，天下太平。”

…

阵前重盾兵都忘乎所以，被那大侠之姿吸引过去了，更莫要谈他们身后补位的步骑和弓弩手，只见大军阵前，出现了一幕奇景，无数燕军头盔齐刷刷的向后望去，军中惊疑声不断，严庄和几个副将管也管不住。

其实换谁来，训练有素的叛军都不会这般失色的，奈何那方霖女侠，千里走单骑，将他们的皇帝刺死了，确有其事，那可是当今圣上安庆绪亲口说的。

犹记得大半年前，洛阳城内，十万大军趁夜围剿一个女刺客，结果扑了个空，什么也未抓着，反倒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白白丢了数个粮仓，那是安庆绪一生之耻，亦是洛阳燕军的奇耻大辱…

郭子仪看见这般情形，仰天大笑，心道这几个小子真是孺子可教也，嗯，我大唐的江山稳固，还要托付在你们身上了，郭子仪十分老练，趁他病要他命，招呼数个手下，上去叫骂，要将叛军心理防线一举击溃。

数个朔方军将士授意，跑上前去，与浑瑊一同大喝：

“绝世大侠，专杀叛贼。”

“叛贼，可见到你们女侠奶奶手上提着一物，就是你们认贼作父的假皇帝，安庆绪的狗头！”

“什么？”

“什么…”

这一声既出，守在阵前的燕军无不惊慌失色，多有失魂落魄，停滞不前，实则方霖在角落里拼杀，身影若隐若现，众人根本看不到她手里提了什么，可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军心便是这样涣散的，这一年以来，方女侠本就声名远扬，此刻又亲眼见到她神功盖世，不弱男儿，众将士又在朔方军与回纥军强压之下，疲惫不堪，此刻心弦崩断，一时间竟然信了郭子仪散布的谣言。

“完了…陛下又被她刺杀了。”

“是了，她又是独自前来，定是去长安，取了陛下的项上人头，来这里相助朔方军。”

“哈哈哈哈，叛贼可知多行不义必自毙，天降大侠来收你，连老子都杀了，一个儿子，对女侠而言，算得了什么？”

浑瑊又是一声大喝，喝得燕军心头发毛，多有菜色，人人皆在惊恐议论，人人自危，此时严庄与部将李通儒知道时下利害，严明军令，阵斩数人，告诉他们，那是谣言，莫要轻信，阵中的将士又打起了精神，上马挥刀砍杀，向方霖与陆远拦截而去，可是严庄带来守城的毕竟乃是十万大军，顾及了后头，前军却还来不及掉转。

浑瑊与李怀光见到阵前重盾兵仍在犹豫之中，他们大多摇摆不定，在战与逃之中作心里抉择，二人当机立断，大喝一声：

“杀啊，接应二位将军。”

“杀，接应大侠。”

朔方军一拥而上，冲破了防守阵型，浑瑊身先士卒，带领一队突骑冲进大军之中厮杀，重盾兵破开了口子，一时来不及填补上，加之人心惶惶，什么“燕人假皇帝身亡”，“叛贼必败”的话语在四军之中久不停歇，燕军便愈发坎坷了，被朔方军左冲右突，杀出了数个口子。

回纥人自然不甘示弱，由叶护太子与仆固怀恩带领，浴血奋战，也突进了防护圈之中。朔方军和回纥的精锐骑兵杀入阵地，陌刀队本就稀少，一众填补重盾兵的步卒就如同羊羔一般，还未轮到他们上去接过盾牌，就见到无数铁骑从天而降，而后便是一场惨烈屠杀了。

燕军大乱，军心涣散，成了无头苍蝇，战死的战死，逃窜的逃窜，严庄与李通儒心知此刻已是无力回天了，悲叹一声，收拾军队，撇下步卒，向后逃亡，朔方军与回纥铁骑在战场上穿梭，叛军死的死，受降的受降，十万大军中，能够追随严庄逃回陕县的不过三万余人。

乱军之中，三兄妹会首，哥哥与三弟看着方霖安然无恙，健步如飞，不禁喜极而泣，李怀光豪爽实诚的汉子，看着阔别多日的妹妹，喉咙哽咽，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便是能言善断，聪明绝顶的浑瑊看向姐姐的目光也是一片通红，心头微颤，眼眶中有晶莹闪烁。

“那日纵火烧洛阳，救我的是你们么？”

方霖不说梨花带雨，也是泪光闪烁，在这兵荒马乱，动辄身死的年代，三人分别了数月，还能相见，属实不易。李怀光闻言大笑，圆脸大张，看不见轮廓，活脱脱像一只浑圆的酒壶，显然十分开怀，李怀光与浑瑊对视一眼，惹得他也咧嘴笑出来，二人无需去承认什么，方霖已是明白其中那份恩情。

于是解下头盔，上前一步，给了兄长一个熊抱，又转过身来，在浑瑊诧异之色上，将他紧紧一搂，隔着两人的厚实铠甲，浑瑊也能感受到结拜姐姐对他的感激，不过那柔软与香风还未来得及让他留恋，更未来得及伸手去抱，就已经退回去了。

二姐眼中泪花闪烁，十分真诚，铁勒的英俊郎君脑袋一时变得迷糊，只不过战场上的腥风血雨还未消退，片刻之后，浑瑊便将砰砰直跳的心头暗自压下去了，只是噗嗤一笑，看着方霖的目光有些躲闪，耳根有些发红，被盔甲挡住，不曾被方霖发觉。

倒是靺鞨来的壮汉十分爽快，李怀光仰天大笑，看向不远处，那仍在奋勇杀敌的陆远由衷赞叹道：“也就只有这等俊俏又…又那啥的郎君，才能配得上我家妹妹。”

“才貌双全。”浑瑊替他吹捧一句，看向陆远的目光也是变得柔和。

“对，那个陆家兄弟，快过来一叙。”

李怀光大手一挥，招呼陆远过来吃酒，不知是如何藏的，变戏法一般，从怀里掏出一盅拳头大的酒壶，轻轻剥去包裹于上的黄纸，是个琉璃玉瓶，上面阳刻着一圈牡丹花纹，倒是挺精致的。

“你又私藏美酒，破坏军纪，亏你还是郭帅帐下执法官。”浑瑊毫不留情笑骂道，伸手去抢那只玲珑剔透的壶子。

却被李怀光伸手打掉。“去去去，莫要碰碎了我珍贵的琉璃夜光壶，这是上阳宫里的珍宝，西域进贡给贵妃娘子的呢。”

浑瑊闻言一愣：“你从哪里弄到的贡品？”

李怀光不搭理他，竟从袖子里掏出一支柄上刻着龙形花纹的掌长小剃刀，轻轻地去剃那琉璃酒壶口的蜜蜡，见这五大三粗的汉子瞪着圆目，还有这么一番精细手艺，不禁惹得方霖掩唇偷笑。

而此时，陆远已经迈步而来了，对二人拱手道：“二位兄弟别来无恙。”

李怀光也将蜡块剃掉，拔出檀木塞子，一口浓郁的酒香飘荡开来，惹得四人探头望去，神采奕奕，那壶中半斤酒水晃荡之时竟有粘稠感，料想定是精品。

“嗯，这酒藏在宫中已有几十年了，料想十分香醇，据说饮下一口可年轻十岁，两口可内力大进，三口原地升天。哈哈哈，今日做哥哥的我便把它拿出来，庆贺妹妹与妹夫平安回来，这于我们兄弟二人是小幸，于国家而言却是大幸，唯有此酒方能一吐心中愉快。”

于是李怀光放声大笑：“我先来。”举着酒壶先喝了一口，而后想了想，将它递给二妹。

方霖却也不是什么扭捏之人，接过饮上一口，入口果真醇烈，口感如同粘稠的糖水一般，苦中带甜，按照礼法，应当是兄弟在前，思索片刻，便将它递给了浑瑊。

浑瑊斜视李怀光，摇头哂笑：“我浑天王怎么会有你这靺鞨傻子做哥哥。”不过还是饮下了一口，抿抿嘴唇，似有留恋，不知是美酒甘甜，令人不舍，还是因那壶嘴残留着前一个人的气息。

李怀光哈哈一笑，却是将手臂搭在浑瑊肩膀上，让他无可奈何。

琉璃酒盅落在陆远手里，让他眉毛都乐弯了，心中苦笑，料想这位胡人大哥当真是豪爽，辽东的彪悍风俗比之江南的确不拘小节，既然三兄妹这般真性情，自己又怎能驳了他人面子，也便不顾那么多，仰头饮下一口酒，酒盅里还有半壶甘酿，陆远想了一想，摆手一倾，将那酒水倒进身前泥土里。

“这剩下的，敬常山颜杲卿，敬睢阳张巡，敬所有，为平定叛乱，舍生忘死的将士英灵。”

浑瑊不禁对这位姐夫肃然起敬，而李怀光则是收住憨厚的笑容，看着那碧绿的酒盅，又看向地上流淌的酒水，抬起头来，对着陆远不住点头，口中喃喃道：

“好样的，小兄弟，我李怀光这辈子，最是敬重顶天立地铁骨铮铮的男子汉。”

叛军望风披靡而逃了，留下一地武器，尸体，和万余俘虏，战场上刀剑声平息了，可吆喝声与庆功声却是未曾平息，一些朔方军中豪爽大气的汉子勒马赶来，围着四位年轻将军朗声赞颂：“朔方三杰。”

“朔方三杰。”

“朔方三杰…”

声音传的很远，料想远在陕县城里的百姓都听得到，这是他们朔方军的年轻豪杰，是他们的骄傲。远处郭子仪勒住缰绳，抚须微笑，双眼中尽是长者和蔼与无穷自豪感。频频挥鞭，与大元帅广平王李豫讲述四个人的事迹，李豫亦是表态，回到长安之后，要对他们论功行赏。

便是另一侧，那回纥铁骑首领，叶护太子，看向那女侠方霖的眸子里依旧是异彩连连，不过他们风光归风光，自己的回纥勇士帮助唐人大破反贼，立下汗马功劳，亦不能亏待了他们，洛阳收复指日可待，该是问这广平王履行诺言的时候了。

往后半个月，严庄和李通儒果然弃了陕县，掉头逃进洛阳，向安庆绪汇报了战事，安庆绪头晕目眩，连发怒的时间也没有，因而陕县与洛阳之间一路坦途，无险可守，要他带着几万残兵败将，在上阳宫的草地前列阵，迎击气势大盛的朔方军和回纥人，简直痴人说梦。

与群臣商议后，无可奈何，大燕皇帝只能弃都而逃，带上所有官员和兵力，离了河南，向相州逃去。

郭子仪接到探子来报，知道安庆绪逃向邺城后，喜极而泣，挥师而去，收复东都。

洛阳的百姓欢欣鼓舞，大开城门，悉数走出城来，站在内河两侧，打着灯笼迎接唐军入城，然而一众百姓却不知道，洛阳失陷近两年，他们苦等了两年，熬过了安禄山的暴政，安庆绪弃城而逃，有幸躲过了唐军的攻城战，却是躲不过另一支北方来的凶悍铁骑。

叶护太子马鞭一扬，数万回纥铁骑跨过朔方军的先头部队，冲进洛阳城内，大肆劫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