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将，带着无比惊恐，与失魂落魄，跌跌撞撞，亡命北逃，赶赴至朔方军的战场。

他不知自己为何活了下来，总之那煞是好听的曲子响起来之后，他便看见前一日一同吃肉的老乡们悉数倒下，断了鼻息，而后是无数唐军接连倒下，成片成片，比之割麦子还要快。

他吓破了胆，一刻也不敢停留，马匹也不敢骑，夺路北逃，冥冥中没有遇见大琴殿的弟子，而后绕过邺城，逃到了这里。

果然，安庆绪琢磨片刻，咬牙发兵，御驾亲征，将刚刚入城的数万残军悉数赶赴北边战场，与史思明南北包围郭，李大军，朔方军与河东军虽被包围，数量，气势却不在叛军之下，在节帅指挥下井然有序，奋勇杀敌。

只是无数将士心中十分疑惑，怎么安庆绪亲自带了数万大军前来断兵，难道他弃了邺城？可那如狼似虎的七路节度使呢，怎么不见他们人影？

狐疑，惶恐在两军将士心中蔓延，郭子仪与李光弼压制不住，便是他们自己心里也忐忑不安，两军打累了，颇有些许落败之势。

终于，那个唐军小将没命似的从乱军之中横插进来，跪倒在大军阵前大声嚷嚷：

“郭令公，李司空，唐军大败，四十万大军一日死光，只剩几千人逃出去了。”

“什么？”

小将军的话，如同投石机一般投进大军之中，将众人的军心炸的迸裂溃散。无数人不敢置信，从马匹上跌落下来，而后便是深深的恐惧。

李光弼闭目暗叹一声，愤愤难平，此刻他最想杀的不是那七路节度使，亦不是葬送四十万大军的敌人，而是眼前这个逃命回来的人，他不知道这一番话，在这个节骨眼，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啊。

眼见朔方军的面色由怀疑，到呆滞，再到恐惧，化作一盆凉水，将他泼醒，终于冷静下来，一阵后怕，连忙跪在地上大声嚷嚷道：

“不是的，不是的，大伙儿不要害怕，是那七路节度使不懂兵法，若是有郭令公和李司空指挥，不用怕他们的。”

越描越黑，怪力乱神，这哪里杀出来的一支天降奇兵，斩了四十万大军。浑瑊不禁气得发抖，持戟指着他怒骂：“你好好说清楚了，究竟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叛贼大肆出动，引诱我们出来，四十万大军争先恐后，倾巢出动，我们追杀到一处白桦林，倏忽之间，天降大雪，阻拦前路，而后天地间响起一首…一首叮叮咚咚的曲子，而后我们的将士便中了邪一般，稀里哗啦的倒下，在大雪中活活冻死了。”

“大雪…曲子？”

“是琴…对，是琴！我记得琴弦的声音，那是一首琴曲…”

这小将跪在宽敞地上，前方锣鼓喧天打仗呢，话还未说完，突兀一支冷箭射来，将他活活射死了。

“琴霁！…”一瞬间，方霖便知晓了，定是《阳春白雪》，定是《阳春白雪》。众人转过头来，见女将军目眦欲裂，银牙紧咬，恶狠狠地吐诉着一个陌生的名字，不禁十分疑惑，此人究竟是谁？

军队中一阵骚乱，安庆绪的大军就在身后，显然便是这琴霁，凭一记之力，杀死了四十万大军，这究竟是谁，他带了多少兵马？而后陆远向众人纷纷解释，他们方才恍然大悟，知晓了大琴殿的狠辣与厉害。而后一股浓郁的恐惧感在众人心头涌起，始终无法消散。

这琴霁一人就能杀掉四十万大军，最多带几个弟子，他究竟有多厉害？莫非他是神仙？我们不显山不露水的郭帅已经是当世绝顶高手了，力拼起来，却也只能鏖战百多个回纥精壮武士，这琴霁莫不成比郭帅的武功还要厉害？

方霖心思剔透，一瞬间便已猜到了将士们惧怕所在，立刻奔走于大军之中，安抚他们。

“将士们不要怕，那大琴殿的武功缺陷甚重，弹起琴来不分敌我，你们在与叛军交手的时候，他是不会弹琴的。”

可是这依旧打消不了普通将士心头的恐惧，他们比之那七路节度使的兵马如何？不过是略微强壮一点，稍稍听话一点，那些将士不过听了一首曲子，便昏睡不醒了，自己遇见这大琴殿，不是一样死得如猪羊一般么？

更何况，那琴霁何其心狠手辣，连四十万人都可以杀，上一个这样的人物叫做白起，名震华夏一千年，这样嗜杀的主，怎么会对自己的兵马手下留情？

两大节帅和几个年轻将领已经压制不住军心动荡了，饶是骁勇善战，性子坚毅的朔方军将士也被这吹弹之间，覆灭四十万大军的敌人震慑住了，需知他们杀了几万人都何其艰难啊。

而方霖除了对那琴霁恨之入骨，亦是毫无办法，心道难怪几百年前，神武帝高欢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对大琴殿除恶务尽，甚至遭受反扑，以致亡国，原来自己一直以来都小看了这个世仇门派。

众人还在凶险万分的战场之上，瞬息之间，史思明的大军已经杀过来了，朔方与河东的将士已经军心涣散，提不起血战的兴致，怀着恐惧，便要后撤。殿后的步卒被张牙舞爪的渔阳精锐撕得粉碎，一波又一波的将士被燕人砍死在马下。

第二百二十八章 地悠悠震烈

自郭子仪发兵勤王起，三年之久，从未见过自己手下的朔方将士这般混乱。

乱军之中，郭子仪仰头悲呼，刹那之间，灰发染白，仿若又苍老了十岁，也不知该去责难谁，是谁负我，年前的预言成谶，没想到却是要付出这么惨痛的代价。

“光弼，老夫将朔方军托付给你，今日不将那猪狗不如的畜生杀了，我无脸去见天下百姓。”

郭子仪双目泛红，低沉一叹，将马鞭子扣在李光弼手上，不等他说话，自己抬腿一震，竟飞升而起，以无上轻功，在乱军之中反复跳跃，独自一人突围出去。

“你…”李光弼大怒，可又无处发泄，怎么连这老头都变得冲动了，大唐真是危如累卵啊。来不及泄愤，史思明却如同狗皮膏药一般黏了上来，恐怕这是头一次可以痛打李光弼的机会，那狗贼兴奋得手舞足蹈，全然失态。

只好压下怒火，暂代朔方节度使，指挥大军，为众将士谋一条生路。

郭子仪之轻功，无人可挡，安庆绪的数万残军留不下他，只能在目瞪口呆之中注视他离去，临走之前还撂下一句话。

“朔方军的兄弟们，那琴霁没什么好惧怕的，我去替你们将他头颅拧下来。”

邺城南五里的飘雪之地，那片白桦林里，琴霁依旧立在原地未走，仿若他修炼了寒冰内力，便与天地融为一体，当真不怕刺骨严寒一般。倒是那十几万匹马，冷得发抖，跑掉了大半。

寻常人，杀了人，杀了太多人之后，多半心虚，多半后悔，可是琴霁此刻依旧双手捧天，闭目抬头，肃穆虔诚，仿若是将这偌大的埋骨场当做了一处祭祀，片片雪花落在他肩头，毛发上，雪白一片，如穿祭衣，倒活脱脱像一位大祭司。

此刻这位大祭司陶醉在漫天雪葬地，半闭着眼睛自言自语。

“《九章经》仙曲，自然之理，乐器之骨，超凡俗世之极也，唯有这天地之净，万物之灵，白雪之纯明，生命之纯粹，才配得上你。”

“方霖，李枺绫，你们错过了这场伟大的祭礼，未曾见到此等千年难遇的辽阔，便无法理解《阳春白雪》之真谛，这是你们的悲哀。”

“辅公衍也好，李龟年也罢，你们笑话我，说我一根筋，冷冰冰，不近女色，不近人情，可是到头来，你们终究不如我。”

“你们心口不一，你们的心里，埋藏了太多杂念，浑然不似老夫，一片赤子之心，心中只有《阳春白雪》，从未改变。”

“真是可笑。”

“可惜啊，世人多庸俗，脑子里被权，欲，淫，仇所充斥，一个个尽皆恶俗不堪，没有一分典雅与冷静。可惜世间素养之人太少，下里巴人太多，老夫一个人杀不完。”

“人世间是一潭幽深地狱，愿《阳春白雪》是那唯一的一抹光。”

“你说完了吗？”

一声冷冽怒喝传来，郭子仪飞身而至，携带怒火，一脚将周身一丈的冰雪跺得四散纷飞，底下竟露出一片片唐军衣甲和冻僵的手臂，此情此景，不禁让他一阵头晕目眩。

琴霁听见声音，缓缓将手放下，低下头颅，目光变得阴鸷，侧过头来斜眼看着那怒发冲冠的花甲老头，沉吟了许久，不甚畅快的说道：

“你说你们，为了一些不堪入目的污浊，为了权欲横流的恶俗这么奋力拼命做什么呢？你说寻常百姓无辜，好，他们的确无辜，可他们的命又比纸薄，然后你们装模作样为了百姓，誓死抵抗，将破破烂烂，腐朽不堪的朝廷护佑下来，让得那些权贵们继续奴役这些无辜命薄的两脚羊？”

“呵呵呵，我观你应是读过书的，才和你多说几句，可是看起来，你也未把书读透。”

疑惑之眼，已变成冷笑斜视。

“那老夫便任由百姓去死吗？你们这些造反的叛贼，何时又对百姓好过？若要为民请愿，何不去户部，去陛下面前劝谏，在这里低三下四，岂非恬不知耻？”郭子仪怒斥道。

谁知琴霁冷笑摇头，大袖缓缓挥动，似乎在向着郭子仪指点江山，这脚下埋藏的四十万条人命便是他最好的佐证。

“张口闭口皆是为了百姓，这所谓的七路节度使，得意时冷酷无情，草菅人命，落难时如丧脊之犬，丢下大军逃命，这些人是为了百姓而战？你自己信？呵呵呵，回纥人说得的确不错，这世间当属中原人最贪婪，最虚伪。”

郭子仪胸口剧烈起伏，被这匈奴人气的肺疼，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偏偏那人说的一切都是对的，七路节度使他也恨不得将之千刀万剐，此刻心里真恨没有将浑瑊带过来，论诡辩还是那小子厉害一些。

琴霁眼珠子滴溜儿一转，见郭子仪气得发慌，真气在周身氤氲，那蒸腾的内力即使隔着几十步，也让他感到心惊肉跳，细细思索片刻后，突然频频点头，轻笑说道：

“老夫观你多半是个节义之士，颇有抱负，为人直爽，与这些无耻败类不太一样。怎么，而今是不是终于看透了这一切，是不是感慨世人之虚伪，让你倒胃？是不是很恨，恨这世间诸多不平，恨这世间诸多恶心？若你…”

琴霁还未说完，却被郭子仪翻手打断，世上人怎么样，他又何尝不知呢。

“老夫用不着你来教诲，老夫只恨，回纥大漠里，一时心软，放你一条生路，让得你这门派为非作歹。我四十万大唐大好男儿，就这样被你活活害死。”

琴霁闻言一滞，被人说的这般不堪，仿若自己的性命，是他施舍一般，这让得他颇为恼怒。

“对牛弹琴，看来要让尔等下里巴人理解老夫苦衷，的确是一种奢望。”

只是怒火还未喷洒而出，郭子仪却以雷霆万钧之势，发难奔袭过来了，那速度之快，在茫茫一片的雪原上，宛若一匹苍狼，让得他一阵眼花。

“受死。”

一声怒喝脱口而出，斗大拳头震荡空气，照着他的脑袋直直砸过来，这一拳便是轰在山岳上，也要四分五裂。琴霁看着那刚正不阿的浩荡内力，眉角抽搐，羡慕与恐惧之色在他瞳孔中流转而过，却又迅速被他掩饰下去。

“想要杀我，没那么容易。”

突然雪地里一阵炸响，厚重的雪盖与泥土扬撒至高空，郭子仪的四面八方窜出二十几个武功高强的好手，年龄各异，服饰不同，却大多稳重精美，每人手里提着一柄乐器，有持长琴的，有持琵琶的，有吹箫，吹笙的，甚至有腰胯大鼓，扛着箜篌的。皆是大琴殿四品以上的弟子，悉数出动，将郭子仪围在其中。

“好，蛇鼠竟敢现身，老夫今日便灭了你这门派。”

“大言不惭。”

“朔方节度使，今日受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