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上烟雨
作者:梁唐晚歌 | 分类:武侠 | 字数:103.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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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章 燕营沧海流
最让他放心不下的便是方霖,思索了几日,只能趁三军大乱,霖儿不注意时投敌,可还是造成了这般局面。
好在李怀光与浑瑊冲出来,一左一右按住方霖马头,不让她上前。
“你们做什么?放我过去。”
方霖怒气冲冲,向着二人质问,可却见到李怀光抿嘴皱眉,目光躲闪,浑瑊更是直接偏过头去,看也不看他。这二人分明心事重重,知晓些隐情,寻常时分,以方霖之聪慧定能一眼看穿,此刻焦躁万分,却是关心则乱了。
“霖儿,不要过来。”
陆远隔河相望,望穿了秋水,对方霖十分担忧,此刻亦十分后悔,怎么就一时爽快,听信了两位节度使哄骗,竟不顾一切,打进敌后,做着这么难熬的勾当。
我本蓬蒿人,所念皆乡水,今日真是傻到沟里去了,竟同意了这么愚蠢的计策,这计策究竟是反间了叛军,还是反间了自己,此情此景也太让人难受了。
“子迁,等我来救你,我…”
方霖堪堪翻下马头,就要施展轻功渡过河水,不顾一切去杀敌救人,却被身后浑瑊偷袭一记手刀,砍在背后脖子下面,劲力透过肩头经脉涌进脑子里,霎时让她晕厥过去。
倒在浑瑊怀中,浑瑊伸手抱住她,这让他又是气笑又是无奈,亦是十分心疼这个姐姐,忍不住看了李光弼一眼,见他面无表情,一直盯着史思明,好像也没怎么将姐姐算在计划里,亦让他有些恼怒。回头看一眼陆远,见他睁着眼睛,咬着舌头,相隔数十丈也能感觉到那扑面而来的浓烈担忧。
姐夫你也太傻了,浑瑊暗骂一声,摇头苦笑,郭帅可真是的,出的什么馊主意,馊主意便也罢了,临近行军之时,才偷偷摸摸转告给我,让我连得商量的时机都没有。
朔方军和河东军的将士看着这等生离死别的场景,真是天不遂人愿,连强如陆,方二位将军都逃脱不掉,不禁触景生情,个个十分哀伤。史思明细细瞄他一眼,感觉此时唐军的将士士气应该掉落到了最低点,应该是个绝妙的好机会,遂欲图举旗大挥,命骑兵渡河突袭。
可是浑瑊识破了他的计谋,将姐姐挽进臂膀里,从李怀光那儿拿来一张牛筋大弓,拉的笔直,向史思明电射而去,史思明的护卫仓促挡住,箭矢穿透了一人喉咙,溅了他一脸污血。
“隔着大河,对面弓弩手却还在…驾,驾,先撤。”
史思明受到了惊吓,骂骂咧咧,不欲恋战,押上陆远便撤军后退,李光弼也顺势退走,唐燕大军临河离别之时,浑瑊回头深深看了陆远一眼,也不知姐夫理解了他的心意么,希望他在敌军营中过得安稳,不要为二姐担忧罢。
李光弼看着那巍峨的邺城城池,望城兴叹,知晓此刻朔方军与河东军士气低落,不利于攻城了,而且史思明就在背后侯着,无奈只能拔军回朝。三军将士一路萎靡不振,行至那一处白桦林时,见着一身是伤的郭令公,悉数落下马来,相拥痛哭。三军在此处歇息祷告了半刻,李光弼吩咐他们南行,莫要让史思明劫了后军。
大军退回武牢关,驻扎在河阳县,才渐渐安定下来。
方霖醒了过来,一直闷闷不乐的,郭子仪安抚三军之后,见她始终独自一人站在河阳城头,遥望东北方向,那般沉默无言的模样,像极了一年前,她得知师父死去,心灰意冷的模样。
郭子仪觉得心口闷闷,突兀间十分愧疚,暗骂自己都做了什么,要打仗也不是这么个打法,怀着对方霖的担忧与惭愧,郭子仪暗中派人盯了她许久,又将哨兵撤掉,命浑瑊去照看她。
河阳城上,浑瑊提着酒壶,内里有温热的米酒,递给方霖,要她好好发泄一回。
“我不会冲动第二回的,放心吧。”方霖突兀说道。
“二姐…”浑瑊有些犹豫,欲言又止。
“他会投降叛军,对么?”
方霖略带急促的一句说得浑瑊心头一跳,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浑瑊几乎以为郭帅与姐夫的计谋被她看穿了。正是万般苦涩,不知该不该与她坦白的时候,方霖却是低下头来,捧着那只描募仙渡廊桥的白瓷酒壶,滑落下了数滴泪水,声音哽咽。
“我希望他投降,我希望他活下来,我不想他那么忠烈…”
浑瑊是个身经百战,算无遗策的将军,亦是一个愤世嫉俗的铁汉子,却最是见不得百姓受罪,见不得女人啼哭,原来一向刚烈直率的姐姐心头其实脆弱柔软,让他忍不住心头一痛,要伸手去拍她背脊,却僵在半空中。
“对不起,哪怕他背负叛贼骂名,我也希望他活下来…”
这二人,确实情比金坚。
姐夫又何尝不是希望战乱早一些平定呢。
“他不会背负骂名,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好汉。哪怕投敌,那也只是权宜之计,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浑瑊叹息一声,而后转身离去,将几坛米酒留在这里,灌不醉她,却能让她心里好受一些。
第二百三十章 燕营沧海流
“姐姐,我浑瑊是相信姐夫的,他是身在燕营心在大唐,他一定会回到你身边的。”
乾元二年,唐军大败,四十余万大军付之一炬,百姓感觉天都塌了,哭丧之声传遍全国各地,到处都是幡条,纸钱与衣冠冢,无数妇女带着豆大儿女在河边哭诉,这场大恸,敲碎了唐人本就摇摇欲坠的神经,百姓对朝廷尤其失望,这一股恨意,没有好几年,是不会缓过来了。
太极宫内,监军鱼朝恩苦着脸,检举郭子仪的过失,那其余的节度使用不着他检举了,便是太宗皇帝再生,也绕不过他们性命。
最终,郭子仪领罪,在文武百官的求情下,李亨罢免了他的兵权,削去了朔方节度使一职,留守长安,不得掌兵。
自从自己北上灵武登基,便从此笼罩在这个郭令公的阴影里,他的官职越来越高,威望越来越重,世人称他“再造李唐”,甚至他的牙将“只识郭帅不识天子”,李亨便对这老人又敬又怕。
而今终于名正言顺罢了他的兵权,夺了他的职权,卸下了这条担子,可是回头看来,却是这般苦涩。
朕这有生之年里,或许再也无法光复河山了。
而后李光弼便兼任朔方节度使,仆固怀恩为副使,朝廷与燕军,各自休养生息,划地而治,半年之中,太行山与河南边境不曾有过大规模战事。
却说在另一头,史思明俘获了陆远之后,唐兵退散,安庆绪隔着茫茫大军,面带笑意,对他大声呼唤:“大圣燕王,快进城一叙,朕为你加九锡,筑庙宇。”
史思明面露疑惑之色,手下牙将亦是意见不一,有人认为安庆绪过河拆桥之辈,不可轻信,有人急功近利,贪图赏赐,劝他入城,让他踌躇不定。
此时陆远眼珠一转,向他靠了过来,大声嚷嚷道,“快进去,你去了,我便自由了。”
牙将闻之一愣,持矛怒斥他道:“手下败将,沦落俘虏,岂有你说话的份。”
倒是史思明斜视冷笑,觉得有些意思,按下那牙将的长矛,向他问道:“而今你为鱼肉,我为刀俎,你是我的俘虏,为何还能自由?”
“你死了我便自由了么。”陆远亦与他一样斜视冷笑道。
一众牙将大怒,要抽刀斩他,刀刃临近陆远脖子根了,却见他昂首挺胸,岿然不动,悍不畏死,史思明见他勇烈,有些欣赏,抬手按下众人,笑问他道:
“我护驾勤王,为陛下解燃眉之急,功勋卓着,为何会死?”
陆远睁开眼睛,略带轻蔑地看了周遭诸将士一眼,惹得众人怒不可遏,却见他轻佻说道:
“你再怎么功勋卓着,还是要死,我从未听过,世上有个大燕皇帝,还能容忍一个大圣燕王,与他同座金銮殿上。”
史思明耸肩一笑,眉毛舒展开,陆远这话语虽臭,却也极富逻辑,让他火热的心冷静了下来。
“有些道理…这样看来,你好像也不想死啊,所以你不想我死,本王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在向我献计?”
陆远眼波流转,心中琢磨片刻,这厮看似随和,实则性子残暴,动辄杀人,不能骂得过分,将他逼得太急,便会狗急跳墙,是时候吹捧他一回了。
“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聪明人的计策只有聪明人看得懂,一群蠢货么,只会围着我无端发怒。”
不等一众牙将发怒,史思明却是放声大笑,轻抚胡须,上下不断打量陆远,见他身长八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剑眉高鼻,英俊潇洒却又不失骨气风度,难怪能够引得高仙芝,李光弼对他频频器重。史思明自觉惜才之心起来了。
“你是李光弼亲信,我怎知你是不是死忠于他,本王怜惜你的才华智谋,本欲降服你,可帐下亦不收暗藏祸心之人,你说这如何是好?”
最为重要的一环来了,便是这道难关度过了,才能在他帐下埋伏下来。
“我本忠心大唐,忠心朝廷,料想是誓死也不会归降于你的,我沦落至此,一死百了便罢了,但却对不起这些誓死追随我的兄弟,他们皆是河东好汉,是家中顶梁柱,我对不起他们。”
说着说着那桀骜不驯,宁死不屈的目光黯淡下去,看着面前一众河东子弟兵,目光闪烁,柔和不忍。
而那十几个追随他的河东壮士个个注视着他,目光如炬,忠心耿耿。
这一幕倒是让得史思明眼神细眯,若有所思,原是他时常在山西与李光弼交战,手中也有许多河东士卒,这些士卒常常摇摆不定,想念唐廷,难以降服,若是陆远能够替自己收服那些骄兵悍将,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于是他再问道:
“如果你再见到李光弼呢?”
却见陆远抬头望天,缓缓垂下来眼睑,而后睁开双眼,眸子里渐渐蒙上凝霜,显得有些冷冽。
“李光弼…追随他三年,危急关头,见死不救,却也那样了,这一回,我已经还了他的恩情。”
这一番演得在场诸人大多都信了,一面被主帅抛弃,一面为自己兄弟屈于人下,亦是常见之事了,阵中不免有与他相同遭遇的唐军降将,皆对史思明悄悄劝言。史思明亦心动了,他与这年轻的勇将交战几年,是老朋友了,知晓他的勇气与谋断,不输常人。只是燕军里亦有胡人蕃将,便是看他不爽,出言讥讽道:
“尔乃反复小贼耳,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诈降,我告诉你,将来我大燕军人攻破长安,擒住了你心爱的那位女侠,我等兄弟几个,要当着你的面,狠狠羞辱她一番。”
此话一出,一股炙热的火焰从丹田冲上脑门,将浑身肺腑都点燃,汗毛都在颤抖,陆远再也装不下去了,睁大眼睛,死死盯着那个五大三粗的虬髯契丹壮汉,在他不屑冷笑之下,“绑”地一声,崩断绑缚全身的粗绳,八卦乾坤步施展出来,如一缕青烟一般,前迈三步,在那契丹人渐转疑惑的神情下,两只手掌一拍,死死扣住他脑门,提到自己面前,愤怒之烟喷涌而出,令周遭将士心惊胆战。
贴身护卫立刻持刀护住史思明,史思明却不甚惧怕,挑眉看着陆远,只见陆远正在惊天怒火之中,全然不管围在身侧,恐吓他的众人,眼里只有那个出言不逊的契丹壮汉,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
“我也告诉你,我乃吴郡陆氏,大都督陆逊之后,尔等胡狗,不配对我说三道四。”
契丹人嚎叫挣扎,伸手去拍打陆远胸腹,可是被他卡住头颅,却使不出力气来,陆远无法忍耐此等折辱,手上用力,咔嚓一声,将这人活活按死了。
见他手上尚且沾染着契丹人的脑浆,双目阴沉似水,围着众人看去,众人皆被他一时震慑住了,正好反应过来,要将他围殴至死时,陆远抱负双拳,单膝跪在史思明面前,沉声道:
“某愿归附大圣燕王,只求大王善待我们河东将士,不要让他们遭受类似的凌辱,河东将士骁勇善战,绝不会比胡人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