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庄性喜静，穿戴也朴素，她房间的装饰简单到堪称简陋，她更是勤俭持家，偌大的房中只一盏油灯，晕黄的光如梦似幻，使得她的面色也就如梦似幻。

对于锦罗的问题，她哂然一笑：“六妹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夫人过世后，侯爷和相公又各自忙着公务，整个侯府都是我一个人在管，那个杜二爷，成日的花天酒地惹是生非，我几次出面劝他学些正道的事，他根本不理会，一来二去见了几次，熟悉了些，也大概为此，他才会对我少了尊重，我也想跟相公说的，又恐因为我他们兄弟不睦，闹起来，只能是亲者痛仇者快，所以我以忍让为先，现在看来，是我错了，有些人，你就不能姑息。”

此时锦罗也终于明白，杜铭锡为何在锦庄跟前如此放肆。

灯光突然暗了下来，锦庄过去拿起桌子上的剪子，剪掉了多余的灯芯，然后就背对着锦罗，叹了声，语气中满是深秋的萧索之意：“他那小妾的死，说起来也怪我。”

锦罗奔过来：“二姐，怎么会怪你呢？”

心中，有一丝丝的害怕，其实在杜铭锡出言威胁锦庄的时候，锦罗就已经隐隐害怕了，她主动请缨来查这案子，本意是为了替卿公度分担，也要给狄凤鸣亦或者是小姑玉祯看看，手无缚鸡之力的她，是不是真的一无是处，就怕到头来弄个无法收拾的残局。

锦庄搁了剪子，回身拉着她同往炕上坐了，道：“我管着侯府，家里却出了人命，此是最大的失误，而二爷准备将小妾领进府的时候，曾事先找我谈过，希望我能劝一劝卿氏，就怕卿氏闹起来，然而我当时一则忙于琐事，二则我也懒得管他的那些破事，所以没理会，后来卿氏真的闹起来了，还将那小妾毒死，为此二爷怪我，说我身为掌家夫人，没有管好府中的事。”

锦罗自问，这真的是那杜铭锡威胁姐姐的原因吗？然除此，也实在没有其他理由，所以唯有选择相信，不过她还是气道：“这怎么能怪二姐呢，是他自己胡搞乱搞，三妻四妾，女人成堆，不闹出事才怪。”

锦庄盈盈一笑：“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呢，哦，对了，卿公度不是。”

锦罗知道姐姐在打趣自己，反道：“姐夫也不是。”

此一句，锦庄的目光如那灯光，愈发柔和了，颇有几分骄傲的神色：“相公他，是万里挑一的好男人。”

说完手指锦罗：“你好命，卿公度也是。”

锦罗嘿嘿一笑，一副娇憨的小女儿情态。

姊妹两个长久未见，也难得杜铭钰通情理，当晚他就睡在了书房，锦庄和锦罗同榻而卧，这一聊，就聊到半夜，从闺中女儿的趣事，到各自嫁人之后的欢喜和忧愁，最后，锦罗打个哈欠，锦庄给她盖好被子：“睡吧。”

锦罗已经是在强忍着困意，锦庄说完，她就睡了过去。

大概是换了个地方的缘故，睡得不沉，不知何时，隐约听见锦庄在梦呓，锦罗也常做恶梦，梦中的自己控制不了自己，明知有险恶，躲不开藏不住，那滋味很难受，所以，她想唤醒锦庄，睁眼，借着窗外朦朦的月光，见锦庄左右扭动，还嘟囔着锦罗听不清的话，非常痛苦之状，锦罗伸手去推，锦庄却突然坐了起来，喊了声：“混账！”

锦罗忙抓住她的手：“二姐你怎么了？是不是做恶梦了？”

锦庄目光空洞，等看清面前的人是锦罗，才深深的呼出一口气，抬起手臂，用袖子蹭了蹭额头，道：“是做了个梦。”

锦罗下了床，又摸到火折子点燃了油灯，然后给锦庄倒了杯茶端过来：“茶有些凉，要不要叫丫头？”

锦庄摇手：“不必，刚好我有些热。”

锦罗看她面色潮红，不知她做了什么梦，问：“二姐梦见什么了？”

锦庄喝口茶，缓了缓道：“梦见恶鬼。”

梦见恶鬼骂混账？锦罗琢磨着，听着有些怪异，但终究是做梦，梦中之人说什么都可能。

既然醒了，两个人就又说了一会子话，只等听见隐隐的鸡啼，才又重新躺下睡觉。

次日锦罗睡到太阳出来，以为锦庄也是呢，转头看，身边空空。

这时月牙儿走了过来，道：“六小姐你醒了，二小姐在客堂等你用早饭呢。”

锦罗匆忙下了床，连说失礼，又吩咐月牙儿：“快给我洗漱穿衣。”

简单洗了脸，也没拿妆奁，因为根本没打算留宿，住下来是突发奇想的，所以也就不用敷粉涂胭脂，衣裳还有些褶皱，用手使劲拽了拽，月牙儿又往上面洒了些水，抻得平整些，就去了客堂。

杜铭钰也在，锦罗虽然是世子妃，但因为杜铭钰是自己的姐夫，更敬重杜铭钰的品行，所以道了个万福：“姐夫姐姐。”

杜铭钰就道：“请吧。”

多说了一个字，锦罗忍俊不禁，往锦庄身边坐了，三人共同用早饭。

一顿饭，杜铭钰再没说第三个字，他的吃食也非常简单，一碗白粥，一碟子小菜，两块油炸馒头片，吃完漱漱口，对锦罗微微垂头：“失陪。”

第99章 察觉

锦罗回礼：“姐夫去忙。”

杜铭钰去了衙门，锦罗同锦庄又回到卧房继续说话，说着说着，锦庄又问：“六妹打算何时回去？”

她昨天问这话，锦罗觉着很正常，已婚妇人，是没有无故留宿在外头的，除非是往远处的寺院进香，天色晚才会留宿在寺院，但今天她又问，锦罗就觉着有些怪异，按说姐姐不会嫌弃自己打扰，可她为何有驱赶之意呢？

锦罗道：“我没打算走。”

锦庄一怔，转而沉下脸：“而今你也嫁了人，不该继续在外面顽，还是回去吧，我怕妹婿不高兴。”

锦罗不以为然的笑道：“夫君他不会不高兴。”

锦庄叹了声：“那是他宠你，心里不高兴，也不愿意显露出来，你该自觉才对。”

看姐姐执意要自己走，锦罗还没有完成任务，无奈道：“实话跟二姐说吧，我来看你，只是其一，其二，我是来查案的。”

锦庄眉头突地一跳：“查案？”

锦罗点头：“对，查查杜二爷那小妾到底是给谁害死的。”

锦庄很是奇怪：“此事与你何干？”

锦罗道：“与我家二姑奶奶有关，她是清白的，却为此给杜二爷休了。”

锦庄冷冷一笑：“清白？你又怎知那卿氏是清白的？”

锦罗道：“我当然知道，二姑奶奶那性情怎么可能敢杀人。”

锦庄由冷笑变成讥讽：“她是什么性情？人不可貌相，她怎么就不敢杀人呢，那小妾就是死在她房中，而她也使人买过砒霜，是她杀人无疑。”

锦罗觉着，二姐今日的言行与昔日大不相同，虽然二姐未出嫁时自己还年幼，也还是能够记得最重要的一些事，锦庄人如其名，端庄大方，秀外慧中，比之锦粟，锦粟心事更重些，比之锦施，锦施更加柔婉些，比之锦环，锦环众所周知的跋扈，比之锦曦，锦曦亦是众所周知的活泼好动，而比之她，当局者迷，锦罗不知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但知道锦庄确实是变化有些大，或许，这就是成长，亦或许……她没敢往下想，只道：“二姐该知道，杜二爷又不是第一次纳妾，我家二姑奶奶以前没杀人，为何这次就下了毒手呢？”

锦庄自然有她的理解：“以前二爷的那些妾侍哪里能比得上这个呢，卿氏大概受不了那女人对二爷卖弄风情吧。”

锦罗觉着，身为女人，无论其他女人丑也好美也好，只要与丈夫有染，都该死。

但这不是她们今天讨论的话题，二姐有二姐该坚持的，她也有她该坚持的，于是道：“等那女人的死查明，孰是孰非，也就知道了。”

锦庄见她不肯走，也不好撵她走，唯有劝诫：“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锦罗道：“这怎么是多管闲事，二姐是为人妻的，该明白，我所做的，不过是替我夫君分担，我就不信，二姐从来不肯替姐夫分担。”

她说这话时，刚好对上锦庄的目光，就发现锦庄的目光如一潭秋水，方才还是袭人的凉，而此时，却蒸腾起一层薄薄的柔光，那柔光慢慢聚合，最终成为一团水汽，于眼眶中打转。

锦罗失声道：“二姐！”

锦庄自察失态，忙抽出帕子揩了下，无限感慨道：“我没事，只是感觉你长大了，懂事了，卿公度何德何能娶到了你。”

锦罗嘻嘻一笑：“该说是我何德何能嫁给了他，他真的很好，二姐亦是，何德何能嫁给了姐夫，姐夫可真真的是个正人君子。”

锦庄点头：“相公他正如你说的，是个正人君子，和我成亲时就说过，永不纳妾，他说到做到，不单单不纳妾，也从无流连于花街柳巷，出了衙门就回家，他那些同僚还笑他未老先衰呢。”

锦罗非常赞佩道：“所以我更要查清杜二爷那小妾的死因，不单单是为了还我家二姑奶奶一个清白，这事真的查明了，于二姐你也有利，毕竟你掌管着侯府，揪出那个真正的凶手，为二姐清理门户，以后二姐方可高枕无忧。”

锦庄噗嗤笑了，用手虚点着锦罗：“瞧瞧这张嘴，明明是为了王府，这会子却说是为了侯府，好吧，我感激你成吗，你想查就查吧，记住，别惊扰到其他人。”

终于把姐姐说通，锦罗高兴道：“我省得。”

于是，锦罗就在侯府住了下来，至于怎么查案？从何处入手？她来之前就考虑过，不过现在有了变化，既然遇到了重要人物杜铭锡，就从这厮处下手，或许能事半功倍呢。

这一天，锦罗想着该怎么找杜铭锡再探探底，偏巧杜铭锡来找她了。

是晌午时分，锦庄正于房中午睡，锦罗心里有事睡不着，同着月牙儿往杜家的花园散步。

正是一年好时光，二人一边走一边说话，难免提到查案的事，锦罗分析来分析去，月牙儿突然道：“我觉着那个杜二爷不会杀人。”

锦罗知道，这丫头有灵根，经常语出惊人，忙问：“何以见得？”

月牙儿不假思索道：“很简单，从他目光中就能看出他眼底没有戾气，也不游移，没有戾气说明他虽然好色但并不狠辣，并不游移说明他心底无私天地宽，没做过，就不怕。”

锦罗几乎惊呆了：“你这丫头，何时学得这么文绉绉。”

月牙儿突然给她夸奖，有些害羞：“还不是跟着六小姐耳濡目染。”

锦罗一笑：“不单单文绉绉了，还学会阿谀奉承，不过，我在说卿家准备报官的时候，那杜二爷可是非常怕呢，他没杀人，为何怕报官？”

月牙儿挠了挠脑袋：“这个奴婢就不懂了，奴婢其实也是乱说。”

正好这个时候，杜铭锡来了，遥遥的即喊着：“弟妹，你让我好找！”

对此人虽然无比厌烦，但为了查案，锦罗只能忍着，等杜铭锡到了跟前，问：“杜二爷找我有事？”

杜铭锡点头：“有事，还是大事。”

锦罗皱皱眉：“唔？”

杜铭锡摇着折扇，呼呼的香风扑向锦罗，这厮也用女人的香，锦罗更加厌恶，听他道：“弟妹不是想弄清楚我那小夫人的死么，不是想还卿氏一个清白么，我觉着这是件好事，真的查清了，我也消停了，否则以弟妹的个性，恐这事会没完没了，所以我想跟弟妹说说有关我那小夫人的事。”

求之不得，锦罗道：“杜二爷请讲。”

杜铭锡以扇子遮头：“这里实在太热，不如换个地方。”

锦罗问：“去何处？”

杜铭锡道：“当然是去我家里，我也好带弟妹看一看我那小夫人出事的地方，或许对弟妹查这事有帮助。”

锦罗沉吟着，这是在姐姐家里，又有月牙儿在身边，不怕他居心叵测，于是应了。

再来杜铭锡的家，没有去客堂，而是径直去了卿素之的住处，就是那小妾中毒而亡的地方，甫进院子，大概是里面太过安静，月牙儿一拉锦罗的袖子，悄声道：“瘆得慌。”

锦罗回她一笑算是安慰。

杜铭锡却听见了月牙儿的话，道：“姑娘莫怕，我那小夫人性情柔婉，死了也不会害人。”

月牙儿撇撇嘴：“难说，毕竟她是个屈死鬼。”

杜铭锡脸色一凉，就像昨夜突降一场霜，是那种措手不及的惊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