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梓县容氏老宅的容老三谨言慎行、尊老爱幼，坐镇州城容宅的容老五处事公正、一丝不苟，二人在大多数容氏族人眼里都已足够稳妥。因此，很少有人认同，首领容全最亲信的兄弟不是这二人，而是性情孤僻、行事偏激的容老四。

对于旁人的误解，容老四不屑置辩，而容全作为首领，言行庄重，自然也无意辩驳。

只有容老四自己知道，他替他的大哥料理了多少私密之事。

说起来，容老四的性格并非天生就是孤僻的。

他年轻的时候直率大胆，喜好耍长枪舞大棒，加上首领兄长的信任和支持，他交游广泛，在容州各地的江湖游侠中很受推崇。

孰料，他在一次江湖纷争中误信小人，导致八名随同他出门游历的容氏子弟死伤。他自觉无颜见容氏族人，于是主动请辞，不再掌管容氏的任何事务，并疏远了曾经来往密切的江湖朋友。

他回到乡下熬了几年，改了性子，容全又把他召到州城来。

如今的容老四对待江湖人的态度和从前相比截然不同。

江湖人的见利忘义留给他切肤之痛，要不是容全郑重托付，他绝不会给红长老这伙江湖人一丁点好脸色。

什么长老、杀手，在他看来只是一把刀，而且是一把会掉过头来伤害主人的刀。

他从一开始就对红长老和杀手鹭羽心存猜疑。

杀手昨夜暗杀揽月班班主失败，更证明他的疑心是对的。

这伙人既然阳奉阴违、没有尽心替他的大哥做事，自然也有可能暗中挑唆他的二哥生事。

虽然他和他的二哥并不亲厚，但他自认为了解他的二哥。

容老二再不济事，也不至于会做出谋害圣女、危害容氏的事。事实更有可能是，这伙江湖人利用容老二的私心，策划了一场刺杀圣女的假行动，并以此为障眼法离间容氏兄弟。

他对十五太姑婆说过他的看法。十五太姑婆也很赞同，还让他亲自去查容苍挨打的真相、去找到那个殴打容苍的真凶，目的便是弄清楚到底是容氏内部出了乱子、还是有外敌蓄意搅局。

同时，他还要面对暗杀秦湘湘失败带来的后果。无论秦湘湘是不是江湖人的同谋，他都不能让秦湘湘开口攀咬容氏，以免引来官府的注目、影响鲎蝎部的大计。

逼杀手坦白交代是他行动的第一步。

“容四老爷，恕罪恕罪，事情办砸了，我们也不想的……”刘麻在鹭羽的威逼利诱之下，半推半就答应替鹭羽办事，此时正孤身来到容宅向容老四复命。

容老四的声音愤怒得像只好斗的公鸡。

“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杀不了你们该杀的人，那就拿命来赔。你那杀手头子以为随便找个人来替死、我就会放过她，真是太蠢了。杀你一个哪儿够？我照样会要她的命。”

这里是容宅东南角落一排无人居住的屋子中最靠西的一间，从前容氏兴旺时，它们专门用来留宿各处田庄铺面的管事。

刘麻初入大宅，举目生疏，本就不安，又被容老四威胁，更加战战兢兢，不敢轻举妄动。

鹭羽事先告诉过他，任务失败，容老四会很生气。可是再生气又如何？容老四根本不敢自己动手杀人，否则也不需要杀手效力。归根到底，容老四还是要靠杀手来铲除仇敌。

而鹭羽之所以不亲自来见容老四，是怕容老四情急之下说出什么激烈的话，损伤了杀手的声誉不要紧，要是损伤了长老的威严，那事情就弄僵了。

刘麻还指望着鹭羽帮他报复萧芜，又是因为他认错了人、才导致鹭羽暗杀秦湘湘的任务难度陡增，因此，他对于代替鹭羽来容宅回话这件事并不是十分不情愿。

但他万万没想到，事实不像鹭羽所说的、他只需要挨一顿骂并向容老四承诺杀手会对杀人任务负责到底、此行就算圆满。

他看眼下的情形，容老四并不打算骂他一顿、出一口气就作罢。

退一步来说，就算容老四的叫嚣只是虚张声势，他身单力薄，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他只能反复提醒自己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比起替鹭羽求情告饶，他首先要保住自己的小命。

“容四老爷要杀死我还不是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杀死我事小，倒是给我们长老省了大麻烦。”刘麻自顾自说，语速稍微显得急促，“我们的人一时失手，我们长老自然要设法弥补，要紧的是让容四老爷你消气。如果长老知道，赔上我一条命就能让容四老爷满意，那她也不必多操心了。”

容老四打消了两分杀心。

他既鄙视江湖人，也了解江湖人。容全就是看重他的经历和能力，才让他和这伙江湖人打交道，以免其他年轻的容氏子弟在这伙人手里吃了暗亏。

他能看穿这伙江湖人身上的破绽，就能永远稳操胜券。

他当然清楚，眼前这个名叫刘麻的江湖人是故意把话说得轻巧的。江湖人没有一个不贪生怕死，却又爱吹嘘自己不怕死。这便是一条极好的把柄。而且，这刘麻比他昨夜见到的杀手鹭羽多了一个好处，那就是肯伏低、不嘴硬。

他只要好好敲打，就能从这张嘴里得到他想要的消息。

“我这个人最受不得激将。你若真是在激我，我可没有那么好的耐心陪你玩下去。”容老四的语气中透着明显的威胁，随即大喝一声，“说，你们是不是故意失手？是不是故意要和我们容氏过不去？”

刘麻被吓了一跳，脖子下意识缩了一下，脑子却没来得及反应。

容老四见刘麻怔愣着眼睛、像是吓傻了一样，不由暗骂了一句没用。他若要报复泄愤，也不会拿这种窝囊废开刀。

这时，他冷不防抬手打了刘麻一巴掌。

“哑巴了？敢做不敢认吗？”

刘麻在一片刺痛中回过神来。迸发在他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恼，不是怨，而是逃。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卷入了一个多大的麻烦。

“没影的事，怎么认？”他刘麻区区一介散人，就算上头的长老真的要和容氏作对，他有几个胆子敢当着容老四的面承认？

“我既然开口问你，自然是有影的。只要你承认你们是故意放过秦湘湘，我保你不会被你们头子秋后算账。否则，我就叫你走不出这道屋门。”容老四许诺了一番优待。

刘麻一撇嘴，在他的私心里翻检翻检，竟也拼凑出他对鹭羽的两分忠心。

“容四老爷分明是为难我。硬要说我们能力不足，我不能不认。但要说我们办事不尽心尽力，我绝不会认。”

“还犟嘴？你们号称是江湖上最好的杀手，却杀不了一个毫无武艺的女人，这背后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难不成你们一开始就对我们容氏撒谎？什么狗屁杀手，你们根本就是一伙满口谎话的骗子！”容老四双目圆瞪。

刘麻被这渗人的目光看得心里发慌。

倘若容老四真的认定暗楼的杀手不中用，那就更不会答应宽限时日、让鹭羽去弥补昨夜的失手了，而他这个居中传话的人也很难有机会逃脱。

“容四老爷，虽然秦湘湘是一个毫无武艺的女人，但她人在大衙，里头看守她的官差可不是吃素的。”刘麻尽量回想着鹭羽告诉他的整件事情的经过，再结合他的推测，便找出了一个反驳容老四的理由。

“别找借口！里里外外我都打点好了，你们竟还失手，原因只能出在你们身上。”说到这里，容老四突然灵光一闪：这刘麻难道不知道暗杀秦湘湘的具体安排？红长老派了一个没用的杀手来糊弄他还不够，又派了一个不明就里的糊涂虫来嘲笑他？

他和这糊涂虫啰嗦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

容老四越想越气，变得怒不可遏：“够了，来人。”

他唤来守卫在屋外的心腹，准备直接将这糊涂虫打死了事，也算是给那个心虚而不敢露面的红长老一个警告。

“容四老爷，你要做什么？我们真的听从你的吩咐去做了，事情不成不能全怨我们，你怎么能是非不分呢？”刘麻口不择言，“白天的时候，我们还去跟踪秦湘湘呢，要不是发生了一点意外，她早就死在我们手里了……谁知道她运气那么好！你杀了我，她又能多活几天了……”

听见这话，容老四脸色一变。他已无暇追究刘麻骂他的事。

“你们跟踪秦湘湘做什么？”他相信，死到临头的人说的会是真话。这伙江湖人和秦湘湘若是同伙，何必跟踪？

刘麻一时被问住了。

“嗯？”容老四简短低沉的声调依旧充满了威胁。他的心腹也配合着掐紧了刘麻的脖子。

“我……我这等人，向来只有听从吩咐做事的份，没有多嘴过问缘由的道理。就像容四老爷吩咐我们去杀死秦湘湘、我们只管照办，上头吩咐我来回话、我也只管来见容四老爷。我真不知道，长老为什么要吩咐我们去跟踪秦湘湘。”刘麻有心拖延一阵，好伺机脱身，说话便絮絮叨叨。

“撒谎！”其实，容老四也觉得这话有些道理，但他刚刚抓住这条线索，不甘心放手。

刘麻心肝一颤，喉咙一紧，脱口而出：“我们长老没有告诉我这些，我只是隐约听说，有一桩寻衅打人的纠葛和秦湘湘有关，我们长老正在追查……”

经过刘麻这不经意的提醒，容老四才想起昨夜杀手鹭羽提出的不能杀秦湘湘的理由。

“你们跟踪她，却让她溜走，暗杀她，却让她活命。你们以为做出这副无能为力的样子来，我就会信了你们？”

刘麻不知道容老四手里有什么铁证能够证明红姬长老在背地里要和容氏作对，但他有证据能够证明鹭羽昨夜不是故意失手。

“那秦湘湘有个同伙还陷在我们手里呢，容四老爷要是不信，我也没法子。”说完，他就发现自己脖子上的手松开了，不由窃喜。

过了一会儿，容老四才打破沉默。

“好，今天我就抬举你。把秦湘湘的同伙交出来，我许你安然无事、银钱百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