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妇上下打量女童一番, 不问女童是谁、家住哪里、是否走丢了大人, 而是拍手轻呼道：“奇哉怪哉, 你竟能看到我？”又歪头疑道，“我怎么觉得象是见过你？可是明明没有见过你呀。”

女童道：“你见过我七次，这是第八次……收起你那两枚铜钱, 别算了, 算不出你我之间的瓜葛的。我将此处的光阴，颠来倒去反复了七次，虽说现在是我们第八次见面，但对你来说, 与第一次见面没什么两样。”

少妇怔了怔, 依然将两枚铜钱自拇指、食指间的指缝，沿着道道指缝一路拨到无名指和小指之间, 又一道道拨回来，如此往复七次。

忽地掩嘴而笑，道：“你来之前，我一直在想, 这里的天道会是什么样子？怎么都没想到，竟会是一名六岁女童。”

女童神情略微疲惫：“我不是天道, 我只是个噩梦未醒的人。”

少妇若有所思：“你在此处, 除了不能动用超出普元大陆范围的资源，几乎无所不能, 已算是和天道一般的存在了。你若认为这是梦, 也是一场好梦啊。”

女童苦笑：“我在这里, 将二十年光阴反复七次，总共一百四十年。这一百四十年里，除了头八年忘乎所以，真把自己当成了这里的天道，自以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后面的光阴，可谓日日煎熬。若不是知道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这一百四十年，当真看不下去。”

说到此处，女童伸指朝少妇眉心遥遥点去。少妇面上神情不断变换，待女童收回手指，少妇长叹了一口气，道：“果真是不易。”

少妇接着道：“你我第一次见面时，我虽告诉你离开的方法，心里却觉得，你要离开是很难很难的事。因为你的那个心结与旁人不同，你的心结太大，大到将自己的经历、所见所闻都拢在一起，质疑天道、质疑修炼本身，这样的心结如何可解？

“即便你开启了问心符中的观道境，在这观道境中，你能够超越修为境界的限制，成为几乎无所不能的存在，却也是要遵从天道法则的。若你质疑的是这天道法则本身，观道境不但不利于你修心，反而会成为你最大的心劫。”

女童神色更为疲惫：“的确如此，所以那时，我离开这里之后，就打算去寻找心结的源头，看看能否将这个巨大的心结，一点一点地蚕食掉。”

她继续道：“当初楚家被灭族，苟活下来的族人、稚童，惶惶如丧家之犬，整整逃亡了八年。最后除了我，其余人依然逃不过被屠戮的结局，祖奶奶就惨死在这望仙镇上。我的心结便是始于此，是当年年幼力微时，对父母、对楚家亲人的悲惨遭遇，恐惧、愤恨、却又无可奈何。”

“所以第一个二十年开始的时候，我就灭了慕容一族，杀掉汪家几个罪魁祸首，算是了却半桩心愿。又给楚家足够的资源、权势，以为这样，我的亲人便能过上团圆安生的日子。”

“可是啊，掌控万物生死易，控制人心却难。人的欲/望从来就不是财物、权势可以填满的，只要稍一不小心，我对楚家命运做出的小小改变，就会变成天翻地覆的改变，因此而遭难的无辜，最终何止百万千万？”

“于是第二个二十年开始的时候，我变得谨小慎微，开始观察人心，试图通过对人心的了解，去控制局势走向。”

“那时的我，尽可能地去倾听每个人的心声，不论是楚家人还是楚家以外的人，甚至不论是我所认为的好人还是坏人，这是我以前从不曾做过的事。原来，排除掉那些极端，每个人判断对与错、好与坏的标准，就只是立场不同而已。站在楚家的立场上认为对的事情，在别家看来未必是对的，反之亦然。”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第三个二十年下来，我心里已是天翻地覆、疲惫不堪。我不得不承认一件事－有些人，我觉得他们好、他们对，并不是因为他们真的比旁人好、比旁人对，只因为他们是我的亲人，我会自然而然地站在他们的立场上，看事情的对与错。我与他们理所当然认为的‘对’，在别人那里或许就是灭顶之灾。”

少妇面色渐冷，带着些许嘲讽，道：“对于错真的那么重要么？你在这里就是天道，天道若说‘对’，有谁敢说‘错’。你是楚家所生，观道境又是由你的一缕念所生，除了你自己和楚家，天下万物于你而言，皆如刍狗。诸如慕容疏、汪子寿之流，你杀了一次又一次，何曾，又何须，有任何怜悯？你自高空俯视，蚍蜉便是蚍蜉，寻常蚍蜉，与慕容疏汪子寿这些蚍蜉，又有何区别？”

“只要楚家利益不损，你又何必在意世道是好是坏，屁民是疾是苦？你观道六十年，早已背离观道初衷，不但没有找到解决心结的方向，反而在对与错这件事上反复纠结，这就叫自找苦吃。”

那少妇言语颇为犀利，女童却不气恼，反而咧嘴自嘲地笑起来：“你说的对，与其做伪君子，不如做真小人来得干净爽利。第四、第五个二十年里，我便是这般想的，也是这般做的。”

她轻敲脑壳，叹气道，“太多杂念想得脑袋疼啊，那就快刀斩乱麻，让心思更为纯粹。”说到此处，她顿了顿，手指慢慢移向心口：“可是这里疼啊。”

两人相视，默然无语。少妇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接口，眼神纠结，一对漂亮得不像话得眸子看住女童，耐心等她继续讲下去。

女童倏然一笑，眨了眨眼，道：“要想不疼也不难……”

少妇隐隐想到一种可能，脸色有些发白，艰难地问道：“有什么办法？”

“把心挖掉呀。”女童轻描淡写地道，“要说意志力，我自问不比谁差。不过，这也就是在观道境，若是在别处，还真的不能这么干。观道境的我，可无视修为限制，抛弃一颗从俗世里带来的心，再慢慢孕育出一颗琉璃道心，不难。”

“待到第六个二十年结束，我的琉璃道心已有大成，但其中一角，始终浑浊。我突然想到这样一个问题，既然天下人都可以被放弃，那么楚家人为何不能被放弃？那一角的浑浊源于我对世俗的一丝牵挂，只要将心里唯一的牵挂也放下，就可以成就一颗纯净之极的琉璃道心。成就我的道心，楚家人也算死得其所了。”

那少妇面上露出骇然神情，张嘴想要说什么，却渐渐的又变得悲沧，终是一个字都没有说。

“所以第七个二十年开始的时候，我什么都没做，连慕容疏、汪子寿都留着不杀。我自信只要看着楚家灭族而心境无波，就能成就完整的琉璃道心。琉璃道心无心结，我不但能离开这里，以后千万年修心路上都不会再有阻碍。”

少妇几乎脱力，缓缓滑倒在背后窗台上。

“但事情却并非我想的那样。当我眼睁睁看着楚家人受难的时候，那颗坚不可摧的琉璃心竟一点点碎裂、剥落，无论我如何维护，都无法停止它碎裂的过程。我甚至想到过杀亲正道，但当我站在龙骨崖岸上，出现在那个当年的我面前时，仅剩的半颗琉璃道心竟碎成了齑粉。”

“我站在那里，轻飘飘的仿佛一阵海风就能将我吹走，除了问‘为何’，完全不知该做什么。那个女修，也就是曾经的我，将她自己的一颗心掏出来给了我。她说……”

女童双眼失去了焦距，仿佛回到那时，茫然地看着那个满身是血、虚弱不堪的自己。

“她说，”女童缓缓地道，“因为那颗琉璃道心不是你的初心啊，你看看，这颗才是。”

少妇脸枕着手臂，眼圈潮湿……

女童遥望窗外某处，喃喃道：“那时的我，逃亡路上没有一日不胆颤心惊，常常食不果腹，夜不成寐，资质又差得一塌糊涂，前途一片黑暗，为何还要坚持修炼？不就是为了在那些冷酷自私，又自以为是的强者面前，能强撑着一口气找到活路？”

“若连初心都背叛了，修炼还有什么意义？我要那颗琉璃道心又有何用？让自己变成一块石头么？哪怕是一块好看到至极的琉璃，石头也只是石头。”

少妇微颤着抬起头：“那么这一次二十年，你要如何观境？”

女童不说话，视线依然停留在窗外某个地方。

看上去应该是殷实人家的庭院里，一名三十上下的男子，惴惴不安地搓着手，面有愧色地对一名妇人道：“我真是没用，这次又没能成功晋级，委实是对不住你和诺诺……”

与男子说话的妇人，剥了一片桔子塞到正在低头练字的女儿嘴里，嗤笑道：“说什么对不住呢？难道你在外面养了一房小的？”

那妇人突然醒悟女儿也在听着呢，忙捂住了嘴，瞥向男子，眼角弯弯。

男子摸着后脑，嘟囔着道：“我哪敢呐。”看那妇人神色有些不对，忙斩钉截铁地道，“根本连想都不会去想的！”

正在练字的女童忽地抬起头，脆生生地道：“娘亲最漂亮，爹爹最厉害。”

妇人一巴掌轻拍在女童额头上，笑斥道：“什么时候变得油嘴滑舌了！”

男子俯身，在女童被拍的额头上，极其响亮地亲了一口。

站在门栏前的女童，脸上露出与练字女童如出一辙的满足。

她跳下桌子，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抬腿朝屋外走去。

少妇吃了一惊，问道：“你要离开？你找到那些问题的答案了？”

女童回头笑道：“哪能呢，我才筑基呀，那么多深奥的问题，岂是小小筑基能够回答得了的。”

少妇更为惊疑：“那你如何解开心结？如何能离得开？”

“如何不能离开？心里是否有疑问，与心里是否有心结，是两回事。”女童咂咂嘴，“即便修炼大道一路通天，到达天道那一层，难道天道之上就没有更高的天道了吗？存疑求解，本就是个无穷无尽的过程。而修心的过程，本就是个存疑求解的过程。”

女童指了指自己心口，这已是她第二次指自己心口：“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生而知之的人，只要我初心尚在，我便有勇气将这个过程走下去。”

女童转身，一步跨出门栏，身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眨眼间长成一名身材修长的年轻女修，声音也变得微微低沉：“修仙途上，我依然痴如稚童，又怎能停滞不前呢？”

女修的身影渐渐融入空气，快要消失前，忽然想到一件事，回头歉然一笑，指着少妇指间铜钱问：“每次都会问你这个问题。这一次，你有没有算出那个叫‘慕容断’的慕容家男童，在哪儿？我还有片刻时间。”

少妇从愣怔中缓过劲来，铜钱如飞，在五指指缝间滚动。片刻后，少妇摇了摇头，道：“那男童早先年时便死了，死于一场家族斗法。他的母亲悲伤过度，不久后也死了。”

年轻女修双眉微蹙，面上有一丝遗憾：“为何所有的人都在，他却不在……”

轻风拂过她的发梢，空气中微起涟漪，过后便不见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