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抱负和宏远，建立在白骨之上。千千万万人，都是踏脚石。人生谁无死，活在这个朝代，只能随波逐流，为人手中棋子。

我悄然退出兰台宫，这世上大约没有谁，能够劝阻或者改变他的心意。

委屈求全，未必得全。

天灾不断，北方干旱，南方洪水。民间渐渐有了谣言，说姬嬴的皇位来路不正，神族降下罪愆，惩罚人间。

官员们纷纷上书，要我设坛施法，求神明庇佑，宽恕黎民。

姬嬴坐在大殿上，狭长的眸子扫过众官员，除了丞相、蒙老将军提出疏通水渠，调粮赈灾，余下的人都神色惶惶，想着向神族祈福，请求庇佑。

我和夏谷，也被推到风口浪尖。

“如果神能够拯救人间，今时今日，就不会是朕，坐在这个位置上。”在皇宫里的这些天，他第一次来到月映星辉楼。

空气中有微醺的酒香，去了毓冕朝服，一袭玄袍的他仿佛回到多年前，踏着月色而来的君王，手上不曾沾染这么多人命，对待旁人也不那么薄情。

“神早已离开人间，就算真的临世，也不可能瞬间扭转乾坤，拯救黎民于水火。万事万物，皆有定律，神也只能顺势而为，不能强求。”面纱在凉风中起起伏伏，在我们之间，织就一重隔阂。

“你知，我知，可天下人不知。”他的目光幽深，抬了抬手，似乎想要摘去我障面的轻纱，却停留在半空，“不见可欲，民心不乱。”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见他醉的厉害，便扶他到榻上睡下。清晨，半梦半醒间，恍惚有修长的手指拂过脸颊，他说，阿芜，终究是我对不起你。

第二天，一道诏令晓谕天下，命夏谷族人，乘船出东海，寻找神居住的海上仙山。大祭司因要留在皇宫炼制长生的丹药，不能与族人同行。

各种药草源源不断的送到我这里，仿佛如诏令上所说的那样。

族人居于深谷，从未去往海上，甚至没有坐过船，怎能适应在海上漂泊的日子？他分明是想将他们驱除出这片土地，断绝黎民对神族的最后一点念想。

我越来越不安，想要求情，他避而不见；想送族人离开，却被护卫们以各种借口拦在宫中。

那一天，阴云密布，大雨滂沱。

我将炼制的丹药送去兰台宫，想借机询问族人的消息。走在甬道上，属于神族的灵力从东方而来，磅礴而汹涌，冲入我的体内。

那些灵力上，有着族人的气息和记忆。

羲和说，夏谷族人的身上，有神族赐予的力量。这力量一旦赋予，就不会收回，顺着血脉代代相传。若有一天，这些力量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其强大，足以媲美真正的神。

族人已死，这些力量失去依附，疯狂向我袭来。

凡人的身体，无法承受这么精纯的神力。力量全部汇集在我身上的刹那，雷霆从天而降，耀目的光芒过后，世间再没有夏芜，只剩下羽化飞升的神女。

“船只不够牢固，在海水中浸泡几日就散了。我的族人尽数葬身鱼腹。而世人却以为，他们出海祈福，淹留不归。”

世界在我眼中，变了一副模样。我能看到树木在生长，听到蚂蚁爬过砖缝，感受到天地间弥漫的哀伤。

姬嬴匆匆赶来，望着‘我’的目光充满震惊，“阿芜，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是了，他不想杀夏芜，夏芜却因他消逝。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我凝望着他，坚定而冷漠，“杀尽天下，灭尽巫族。姬嬴，我以山神一脉起誓，你的大亓江山，三代必亡！”

我的恨太过浓烈，对我自己的昏昧，对姬嬴的不择手段...我在这恨意的支配下，驱使神力，断了整个山川大地的灵脉。

地脉灵气尽毁，人间必乱。

那之后，我离开皇宫，栖于深山之中。时光流转，原来恨意会随着时间逐渐淡漠，可是爱，却深深的镌刻在灵魂，一如既往。

虽然不能原谅，但我开始明白他的抉择。他背负宸国历代君王的野心，必须完成一统江山的使命。皇权已立，神族在人间的残余力量，也必须连根拔起。只有这样，才能万民归心。

我再度回到人间，已经改朝换代。凡人的生命力是那么脆弱，一百年，他早已埋骨尘土。我游荡了很久，想找到他的转世，上穷碧落下黄泉，却觅不到任何踪迹。

“直到有一天，我来到帝陵，见到你。”

夏芜抬起手，似乎想要触摸似曾相识的容颜，“你借了他的三魂，却放弃他的七魄，宁可像鬼一样虚无。也对，那样的人生，看似高高在上，可心要有多冷，才能那般决绝。你应该也不愿意重来。”

手探至半空，看到他眸子里的躲避，并未落下。

“真好，这一世，你遇见了叶弥。自由，洒脱，无拘无束，像阳光一样，驱逐所有的阴霾。我不能带给你，愿她能继续拂照。”

帝陵六十四幕戏，终于落幕。

夏芜盈盈一笑，如一团清光，融入叶弥的身体。

“你干什么...”

叶弥动了动干涸的嘴唇，尚未来得及做出任何抵抗，那清光已经顺着筋脉流转全身。她再度睁开眼睛，琥珀色的眸子沉静如潭。

“不死丹的方子，是农神中断肠草之毒后，写下来的。可他没有服用，是因为这丹方缺了一味药引，要以上清灵力，将丹药融进中毒者的四肢百骸，洗魂易魄。一生一死，以命换命。我以自己为药引，助叶弥重生。”

说着，她抬起手，攀上紫衣的脖颈，缓缓印上他的唇。

这么近的距离，她能清楚的看到，紫衣的瞳孔骤然收缩。

虽然极不情愿，却没有推开。这是叶弥的身体，他无法拒绝。

“就当是最后的告别吧。”

纯净的光从叶弥体内散出，像流萤一样，缓缓消逝。

琥珀色的眼眸中，怒意越来越盛，当最后一缕光芒消散，叶弥夺回身体的掌控，怒道，“夏芜，你给我回来！居然敢上劳资的身，跟劳资的男人吻别！”

无人回应。依稀有清浅的笑意在帝陵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