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退休工
作者:英俊的秋天 | 分类:古言 | 字数:61.5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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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飞鹞
名为宋飞鹞的女人,头脑似乎有点问题。
柳怀音发现这一点时,人已在她的马背上了。他浑身无力,往前趴着的姿势,宋飞鹞正对着他的屁股。这姿势很糟糕,但现在无暇顾及这些。马骑得不怎么快,他浑浑噩噩地被她的马带着跑,神思时不时地飘远,再因她的歌时不时地被拉回来。
以前师兄们总说,姑娘们的歌声是“清脆的”、“悦耳的”,唯背后这位大姐,哼着不知哪里的民谣,调子荒腔走板,口音也古里古怪。什么什么月勾勾什么花枝头,郎与妹相会什么什么楼……听得他一阵燥过一阵,由不得他昏睡过去。
她哼了一路,直至戛然而止。
“到了。”她一拉缰绳,他顺势滚下去。
拂晓刚至,照得戚戚惨景,眼前果真是一片残垣断壁,火燎过焦糊味过了一天还没消。
她近前往空地上扫了两眼,那里整整齐齐码了两排尸体,应是山下的村民从废墟里起出来的。
“你门派除你外还有几个人?”她盯着那些尸体问。并不打算顾忌他的心情。
“二十四……”他低声回答。
“加上仆役?”
“二十四!”他拔高嗓门,眼眶红了一圈。
“这里二十四具尸体,齐了,”她道,“找地方埋了吧。”
“等……等等!”他喊住她,“再……等等……”
这是个合理地要求。
“也是,”她点点头,背对尸体,让出视线,“你再认一认。”
正欲向前,风一吹,又送来一阵焦糊味。他往前爬了一丈,看到一具焦尸旁落了一个牌,牌上刻字依稀可辨。是“玉辰”二字。
他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了。
“啊……唉……”
良久,他挣扎起身,面对焦土跪直,以随身佩剑勉强支撑,平生第一次,宣泄如此刻骨的恨意!
“我要报仇!”他说。
宋飞鹞扭头看他:“那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不知道……”
“那你报个屁。”
他低低道:“前辈,明人不说暗话,你就不要装了……”
“哦?”
“听你口音,不是南方人士。”
她扬起下巴:“我是北方人,如何?”
“所以……你也是为了这个匣子来的,对吗?”
他将怀里的木匣送了送。匣子雕刻并不精致,甚至可说没有多余的花纹,规规整整一个方匣,周身密封无缝,只留有一个锁眼。从始至终,这木匣都随他左右,从不敢离身。哪怕伤重,也要拖着它。
“没错,我是为这个,”她承认道,“如果我要抢,你拦不住。”
“那你为什么不抢?”
“我不喜欢趁人之危。”
“哈……咳咳……”他苦笑道,“前辈,我没什么好给你的了,我有一个提议……”
“说。”
“我给你这匣子,你替我报仇,如何?”
“你开玩笑吗?”对方抱起胳膊,“你护着这玩意儿这么久,现在说给我就给我?”
“我只是被嘱托,必将将此物带回门派,谁晓得这东西会带来这么大的祸端!”他突然将那盒子狠狠摔出,半晌,颓然瘫倒,“我现在,无家可归了……”
“……”
盒子在地上滚了两圈,落到她脚旁。真是个结实的盒子,这么用力摔也没摔出一条缝。她抬起眼皮看看他,再看看那盒子。
“小子,今年几岁?”
“十六……”
十六岁,毕竟只是个小少年。
她蹲下身:“想当初,我也是这个年纪……”
但她没有说下去,只是默默将那盒子捡了起来。
“钥匙呢?”她问。
“没有……”他道。
她从靴子里抽出一支小匕首,插进木盒翘了翘:“所以,你从没打开过?”
“是……”
“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也敢往家带。”
“咔嗒”一声,再精妙的机关也吃不住锐器翻搅,盒子应声而开。
毫不意外,里面没有什么特别的神兵利器,只有区区几本书。
“里面……是什么?”柳怀音问。
“书,”她打开一本翻了翻,丢下,再翻下一本,“很厚。”
“是什么绝世武功的秘籍吗?”
她沉默不语,看了好一阵,书本丢回匣子里,再好好盖上,仿若假装未曾打开过。
“这东西是谁给你的?”她问。
他一脸死灰,避开话头:“盒子里,到底有什么?”
这一回,换她把盒子紧紧抱在怀中。
“十一年前,北越尚与居罗各国交好,两方互通往来。为示诚意,北越遣使节前往居罗的良余国,商讨互许利益,以共襄盛举。”她缓缓站起,补了句:“那位使节,姓胡……”
西北一行,去者三十二,归者十。
“胡大使死在那儿了。但他的随从,从良余盗回许多兵器图纸。其中,就包括这台炮的雏形。”
她的呼吸逐渐急促,过往记忆闪现——
“那一年,岁次庚子。”
……
“千总夜随心出使居罗,立有大功,着封赏……”
“不是,我没有……真正的使节明明是……”
“傻丫头,皇上说你是,你就是!”
“……”
“快谢恩!”
“……”
“快!”
“谢……主隆恩……”
……
她抚向盒子,抑住心绪:“……此物故名:庚子长炮。”
“你说那里面……只是一台炮的图纸?!”柳怀音大失所望。
作为一个自小习武的人,他是在刀光剑影下长大的。那种点个火就能炸开一大片的鬼东西,他一点也不了解,也一直觉得离自己远得很。
“庚子长炮,”宋飞鹞重重道,“射程远,威力大,隔江一炮能轰平镇江城。若能得其相助,别说一统武林,整个南祁都能给打下来!”
“这……”柳怀音惊呆了,随即道,“天底下竟有这种……”
“有,”她踱到他跟前来,“只是寻常人难能知晓罢了。就算在北越,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东西的。”
“那么……你怎能知道,莫非……你不是寻常人?”
“问我作甚,”她耸耸肩,“这东西谁交给你的,此话就该问谁。”
“我……”他欲言又止。
她道:“私窃如此利器,无非包藏野心。百年前中原一场战事,北越崛起,前祁王室南逃,导致如今南北对立。一直以来,南方门派林立,群雄各自占山为王,皇权不值一提,可是南祁宁家从未被颠覆,只因一杆‘匡扶正宗’的旗。现在终于有一天,有人想要自己当皇帝。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他大声反驳:“不!不可能!”
她一挑眉,对他的反驳不屑一顾:“不可能?此炮造出,便会生灵涂炭。有人清楚这一点,还是将它偷了来,快马加鞭,不是送入南祁皇宫,竟是送到江湖门派中。即便初衷是为朝廷,到最后,还不是仅仅想要用之光大自家的门楣……”
“我师伯,不是这种人!”
“哦,原来将这盒子交予你的,是你师伯?”
“是……”他底气不足,“他常年在北方经商,七日前,师兄差我……前去接风洗尘……”
“那他人呢?”
“七日前,死了。”
闻言,她摇了摇头,解下腰间一个酒葫芦,仰头灌下两口,才继续道:“那他死得枉然了。”
“什么意思?”
“因为此物不可能荼毒中原,即便盗来,也不过是废物一件。”
柳怀音不解:“凭何……断言?!”
她解释道:“因为此炮有缺陷,每放一炮,间隔需半时辰。半时辰……明白什么意思吗?两兵交战,半时辰内一方静止不动,等着挨削!正因此,庚子长炮只造了一尊便弃用了,否则南方早已沦陷,哪儿等得到图纸过江呢?”
他长舒一口气:“如此说来,这真的只是一件废物……”
“但是!”她接过话头,“既得此**纸,以此作为雏形,若倾举国之力,齐集工匠,耗费国库,要攻克缺陷,并非不可能。”
“……”他仰面盯向她。
“不过!”她又转折道,“那是在北越,这里是南祁。我已说过,南祁门派林立,各自都藏有野心。看呗,图纸刚过江,便要死要活地抢来抢去。就凭各自都是一家独大的心思,哪怕有门派身负家财万金,这炮也不可能造得起来。”
将剩余的酒一气灌下,她晃悠悠地在那两排尸体前来回踱了几步:“乱吧,为了抢夺此物,南祁还会闹出多少争端,尽在北越预料之中。你信么?北越皇帝根本不在乎所丢的图纸,他就等着坐收渔翁之利……哎?你干什么?”
她一转身,避过柳怀音突然出手——不知不觉,他竟爬到她身旁,奋力抓向那木匣!
“毁了它!不能让这祸害继续留在南祁!”他咬牙切齿,果然是个正气凌然的小少年。
宋飞鹞点点头,了然道:“这么说,你是不打算报仇啦?”
一句提醒,令他的手滞在半空。
“你仇家只是杀了人,东西没抢到,只要留着此物,自有人再来,”她蹲在他身边,神经兮兮地向他耳边咧咧,“那就来一个做掉一个,来一个做掉一个……”
她拍拍肩膀柳怀音的肩,规劝道:“小伙子,考虑清楚,要不要报仇?”
“……要!”手放下,终究是门派的仇恨占据上风。
“欧!那就先看大夫去啰!”她又是将他打横抱起,“你现在这样,一滩烂泥,报个屁仇!走嘞——”
接着低声喃喃,还是那首歌,跟习惯似的,翻来覆去就是那一句:“月勾勾上那个花枝头,郎与妹相约红门楼,妹等家乡守三载,就等哥哥我呀今晚展雄风……”
柳怀音终于忍不住抗议道:“……前辈……你能不能换首歌唱……好难听……”
这话乍听耳熟。她一愣。
……
“老梁,你唱什么鬼玩意,难听死了!”
“哈,夜千总是女娃儿,听不得大老爷们的粗鄙词眼!”
“这个么,也不是……”
“这是俺老家的歌,不爱听就把耳朵堵着!月勾勾上那个花枝头……”
……
回忆与当下交织,她扬起嗓子:“郎与妹相约红门楼!妹等家乡守三载……”
“前辈,别再唱啦,像个十三点……”
然而头皮上霎时挨了一巴掌:“滚!不许叫我前辈!老子没那么老!”
接着,便又唱:“就等哥哥我呀今晚展雄风!展雄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