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纬口中的“吴全”没有来历，只知道他可能来自北方，而且曾出入天枢策命府。当然，这是两件事，但这两件事出现在同一个人的身上，便不是什么巧合，那么唯一的推断：吴全本就是天枢策命府在北方养育出的细作。

其实南祁自南迁之后，就一蹶不振。能坚守息恨江南岸百年实乃一大奇迹，而这奇迹并非天赐，靠的就是南祁派往北方的各类细作。天枢策命府的前身，便是由太监所创，为的是保皇权。当时的太监别无他能，只有派出细作与刺客刺探北方军机，南方再按传回的消息布置军需。天枢策命府上台之后，南祁的细作之数量空前绝后，不仅输送往北方，甚至连南祁自身都是遍地开花。然而物极必反，细作遍地的下场，就是百姓出门不敢多言语，回家也不敢大声说话。有人打趣，直将百里先生类比周厉王、这个人就此被抓入狱中，但也因这一事，引起江湖中诸多人士的不满——这世上没人愿意成日活在监视中，更何况那些个一整个身家详细都被捏在天枢策命府手中的江湖好汉！人们揭竿而起，但保留皇权。因为正义的旗子总要扯的，人们不能痛恨软弱无能的皇帝，只能怪祸国殃民的奸臣。最终，百里先生就是死在“奸臣”这个永世无法洗脱的罪名之下。

他，造就了南祁的一时秩序，却也导致了失序的未来，可悲可叹。

陆纬说他不想评断百里先生的对错，他只知道京畿巡捕房的每一个人都记着天枢策命府的好。因为从商贾手中收来的税银花在了许多衙门和民生上，原本无所事事的穷人被招募后就能得一份稳定的工作，每月有俸银，全家有温饱。陆纬是感激百里先生的——陆纬原是江西乡下人，江西易闹蝗灾，每次死的都是种田人。但他当差的那些年，家中无一人饿死。所以他永远记着这份恩情，哪怕京畿巡捕房没了，他也要将吴全缉捕归案。

百里先生原本可以不死，一条大船停在东海岸，他本可坐船东渡，但路上有人出卖了他。出卖百里先生的人，就是吴全。

吴全是个千面之人。若非如此，他也当不好一个好细作。一个能扮作任何人的人，可以融入任何地方，可就是不能做他自己——对于旁人来说，这足够凄惨，但对于吴全，他好像乐在其中。

天枢策命府出事之后，江湖上有一阵子也是接连出现血案。都是些百里先生在世时与他牵连的朝廷要员，虽在其死后各自散伙，但仍然没逃过一劫。他们大抵全家被灭，现场惨不忍睹，而且相邻者多称案发当晚会有怪物出没。所以最开始，陆纬以为吴全豢养怪物，利用怪物杀人。

但后来，他发现他错了。

“那些怪物啊，全是人，人变的……”他说，“不知吴全用了什么办法，每每杀人之前，便是混入一家之中，与对方全家混熟了，他便或是诱骗，或是强逼，给主人喂下一种奇毒。这种毒，能改变人的外貌，或是变成兽类，或是变成不知什么东西，届时人性全失，大开杀戒……”

“小伙子，这军中有吴全，左督军也死了，我怕是要出事，你干脆也离开吧。”

最后，陆纬这么劝他，但林长风始终狐疑。

“他有千面，能随意就能扮作他人，那你每次追缉，又是如何能知道哪一个是他呢？”

陆纬嘿嘿干笑：“因为他也会变化呀！而且他有个毛病，就是爱变成美男子。杀死一户之后，若这一户中有长相俊俏的男人，他就变作那一人。而他上一回杀死的一户，是我朋友全家，他现在扮作的，正是我朋友的儿子！”

“……”

“我……一入军营就发现了，他是哪一个……”陆纬压低嗓门，神经兮兮地盯着帐外，“上回他杀人时，我晚了一步，只听见他说话，没见着面。他应不认识我的，所以还没发现我……吴全隔几个月就要换一个面貌，我想，再过不久他就要作案了……”

就在这时，江边号声大作。

“敌袭！有敌袭！”

于是那帐外的老兵停下了关于散伙的话题，奔赴向了江边……

……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们，”林长风低声道，“我迟了一步，到江边时，头一批赶去的那些人，已经全不见了。”

“发生了什么？”柳怀音追问。

“江中……出现了一条巨蛇……”

……

息恨江，原本并不是这个名字。明末，后金入关后屠杀汉人，尸体抛入江水，广阔江水竟因此被堵塞，后来发生诸多怪诞之事，为了安抚死者的冤魂，因此改名为“息恨”二字。

息恨江中常年会有轶事传出，传闻里多半是那蛰伏于水底的巨兽，靠吞噬尸体长大，吃人吃惯了，一旦没人吃，就要兴风作浪云云……只是传闻那么多，鲜少有人真的看过。林长风驻守江边数年，顶多也只在大风大浪天见得江里有什么似是而非的东西……

但这回，他是真的见到了。

常言道，山中有仙，水中藏龙。如果说这世间有龙，那么眼前的这一条，一定是还没蜕化完全的：其头仰起，半身探出水面，半身潜在水中，而那探出水面的部分大致就有六丈高，月光明晃晃，照出大蛇的轮廓，山一样的黑影挡在林长风跟前，不时发出嘶嘶吐信声。

龙不该有蛇的声音，所以眼前的，一定不是龙。

“放箭……莫近前！”

他听得后方副将号令，便也滚到一旁，有人递他弓箭，他随着他人向那大蛇射去，但一轮箭雨之后，大蛇分文未动，反张开大口……

“小心！后退！”

后方又传来一令，所有人立刻后退——果然，下一刻，飘下漫天细雨，那些个未来得及后撤的人，随着数声惨叫，霎时在那雨中如冰消融般逐渐溶解！

是毒。

巨蛇口中所喷之毒，能将人溶解。而先前那一批，正是因此而消失的。

而随之，那蛇蜿蜒爬上岸来，又是一场新的劫难……

……

林长风回忆到此，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天空。

他没有讲述大蛇上岸后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愣了片刻后，才道：“那一晚，军中伤亡惨重。到天亮时，活下来的就只剩下十几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