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洛青雪道，“阻止伏屠复活，这件事很难做到，咱们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宫辰没再说话，他微微垂下眼帘，就像一朵墨色莲花低下了头。

洛青雪拉住他的手，柔声道：“别难过，事情总能解决。”

正说着，忽听周围有动静，无相园很少有人来，会是谁？

转头望去，竟见到一身青碧色薄衫的萧俊，他的脸上少了往日的潇洒，多了一分沉寂。

“你怎么也来这里了？”洛青雪问。

萧俊显然也有些意外：“随便走走罢了。”

“你可好些了？”洛青雪问。

萧俊道：“好不好的，能怎么样？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也回不去。”

洛青雪回首望了望宫辰，见他面色凝重，闭口不言。

萧俊缓缓走了过来，三人在池塘边的石凳上落座。

池塘里的秋水冒着寒气，荷花已经枯萎，只剩一堆一堆干枯发黑的荷叶。

洛青雪道：“回来之后就没见过你，今日既然遇见了，不如一起聊聊。”

“你想聊什么呢？”他柔声问，目光却盯在一片荷叶上。

“和我们说说她吧！”

“她？”萧俊抬起眼帘，微转眼眸望向洛青雪。

“她的一生很简单，很早就来了圣宗，后来犯了错，险些性命不保，我见她可怜，就收了她做属下。就这样，没什么可说的。”

宫辰道：“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是最负盛名的舞伶，但是她很少和我说她自己。萧俊，你可知她出身哪里？”

萧俊又垂下了眼帘，紧闭嘴唇。

洛青雪问：“这有何不能说的吗？”

萧俊望着她，柔声道：“青雪，她曾亲口说过，这辈子，她都不要提起她的师门，一直到死。我也答应了她，永远不提这件事。”

一阵沉默。

“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能让一个人如此恨自己的师门？”洛青雪喃喃道。

宫辰想了想，低声道：“其实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

萧俊道：“你猜出什么了？”

宫辰道：“当年，她教我的是暮云舞，所以我后来才能被袁千祈看中，进入海韵阁。暮云舞需要童子功，否则很难练出她那样的境界。而袁千祈最擅长的就是暮云舞，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萧俊道：“你想说她以前是海韵阁的人？”

宫辰道：“不错。”

萧俊道：“你猜对了。”

宫辰道：“你就这么轻易承认了？”

萧俊道：“是的。”

宫辰道：“那你刚刚为什么不说？”

萧俊笑了笑：“我主动说，那是我背信弃义。你猜出来的，那就不是我说的，我就不算背信弃义。”

宫辰也笑了：“那你现在能和我仔细说说她了吗？”

萧俊问：“你怎么突然对她的过往感兴趣了？”

宫辰道：“因为她走之前，对我说过一些奇怪的话，我很想弄清楚她是什么意思。”

萧俊问：“她都说了什么？”

宫辰停了一下：“她说她对不起我，她说她欠我的，她说让我以后不要恨她。”

萧俊叹了口气：“她真是这么说的？”

宫辰道：“我不会用她来骗你。”

萧俊点点头：“好吧，既然她这么说了，那我就告诉你一些吧。”

白影从小就是海韵阁的弟子，她灵心慧性，很受袁千祈的喜欢。但袁千祈却不愿收她为徒，只让她拜在宋友良长老门下。

她有个哥哥叫白杉，当时是宋长老的大弟子，在海韵阁诸多弟子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白杉特别照顾她这个妹妹。两人小时候赶上饥荒，家里人就把白影卖了换粮，后来白杉偷偷跟着买主的马车，拼了半条命才将白影抢了回去。

兄妹俩不敢回家，只能到处流浪，最后被袁千祈发现，带回了海韵阁。

从此，两个孩子再也没有挨饿受冻，他们刻苦练习，对袁千祈也十分感激和敬重。

随着时间的流逝，兄妹俩越长越美，尤其白杉，他比白影大四岁，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有了成年男人的模样。

一次偶然的机会，白杉见到了一个叫谢灵儿的女人，从此走上不归路。

海韵阁和九芳宫离得很近，两个门派常有往来。

谢灵儿是九重花的师妹，当年她刚刚十八岁，正是娇艳欲滴的时候。

当白杉见到谢灵儿，他整个人都被春风填满了。

但谢灵儿却对他毫无感觉，这让他痛苦万分。后来他才知道，谢灵儿早就心有所属，只是不知是何原因，一直没有出嫁。

岁月一刻不等人，白杉深深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主动出击，疯狂追求，一度给谢灵儿造成了巨大的困扰。

最后他还是没有成功，因为谢灵儿居然违背师命，和那个男人私奔了！他几乎癫狂，他要去杀了那个男人！

纸包不住火，袁千祈很快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根据门规，要废除他的修为，逐出师门。

当时白影不过十五岁，她不明白袁千祈为什么要如此对待她的哥哥？

她冲过去为哥哥求情，却引来众怒，说她是非不分。

她并不知道白杉做过什么，也不知道哥哥到底犯了什么错。

海韵阁的广场上，袁千祈毫不留情，当众废了白杉的修为，将其从海韵阁除名。

但白杉似乎天生反骨一般，被废了修为之后竟大声辱骂师门，彻底发了狂。

想救之人不可救，袁千祈终于忍痛杀了他！

白影亲眼看见自己的哥哥惨死在袁千祈的金伞之下！

她小小的眼睛里突然堆满了血腥，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死得那么凄惨，这个人还是她唯一的哥哥。

她冲过去抱住哥哥，两人血泪相融。

白杉轻抚她的脸庞：“小影，哥哥不能再照顾你了，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他用鲜血淋漓的手掌轻轻挡住白影的双眼，“别看，不要看……”

小白影泪如雨下，她哭天喊地地求袁千祈救他一命，却一点用都没有。

广场上只剩下她和白杉冰冷的尸体。

她想要将白杉葬在后山的弟子陵园，一个人倔强地挖了很久才将将巴巴挖出一个小土坑。

但她刚刚把哥哥安葬好，却被人赶了出来，甚至连白杉的尸体也被挖出来，扔在了旁边的乱葬岗！

“不！”小白影哭得撕心裂肺，他是她在这个世上最后的亲人啊！

她又去求袁千祈，哭着求他让哥哥葬在弟子陵园。

袁千祈却说：“他勾结魔教，残害同道，十恶不赦！没有资格葬在我海韵阁！”

小白影根本不懂什么是魔教，她只知道她的哥哥死了，她想给他一个陵墓，仅此而已。

她继续祈求，日夜在门前磕头，袁千祈不厌其烦，终于让人将她轰了出去。

她没有办法，只能将哥哥的尸体火化，将他小心保存起来，偷偷藏在自己的床底下。

很快，就有好事者将这坛骨灰拽了出来，并把她一起推到了袁千祈面前。

袁千祈深深叹气：“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最后，袁千祈将她赶出了海韵阁，带着她唯一的哥哥的骨灰。

就在她漫无目的到处流浪的时候，啸云眼线发现了她，将她带回了啸云宗。

那时候，她才知道袁千祈口中的魔教到底是什么。

看着啸云弟子们畅快淋漓地报仇雪恨，喝酒吃肉，她忽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放松。尽管他们的身上沾着鲜血，但她却开始向往这样自由痛快的日子。

李兆思来到她面前，露出慈爱的笑：“小姑娘，你愿不愿意跟着本尊？本尊保证，以后谁也不敢再欺负你。因为，谁欺负你，你就杀了谁！”

十五岁的小白影竟一瞬间就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

“好！我要为我哥哥报仇！我要杀了袁千祈！灭了海韵阁！”

李兆思道：“好样的！但你还需要成长，等时机到了，本尊一定让你得偿所愿。”

时光飞逝，一转眼，她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美人。

但她的眼中都是冷漠，她的心里全是恨，她要报复所有人。

海韵阁历史悠久，她知道自己无法杀掉袁千祈，便趁着李兆思派宫辰潜入海韵阁之际，将自己的这份仇恨，全都寄托在了宫辰身上。

所以她对宫辰事无巨细地关心，耐心地教他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只盼着他能成功杀了袁千祈！

只是她没想到，最后她竟沉沦在了他的美好里，温暖的笑和善良的话语让她看见了世间最美好的人。

她想起儿时和哥哥的点点滴滴，那时候他们都是普通人，什么也不会，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双纯净的手。

她开始后悔将这个人拉入深渊，她想要告诉他真相，却开不了口。

她不能暴露自己，她要为哥哥继续活下去，她得让哥哥在九泉之下安心。

萧俊的目光深远绵长，仿佛看到了那十年前的一幕幕。

“白影每次和我提起你，总是带着一股子歉疚。她是真心对你，也是真心亏欠你。”

宫辰道：“所以她说她欠我的，还让我不要恨她。”

萧俊道：“是的。”

宫辰道：“可这说不通。”

萧俊问：“有何说不通？”

宫辰道：“她只是遵照义父的命令，教我舞艺，并未对我造成任何伤害，我何需恨她？又哪里欠了我？”

萧俊不说话了。

一旁的洛青雪开了口：“想不到白姑娘有这么悲催的过往，袁千祈真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

萧俊呵呵笑道：“也不能这么说，他们正道向来如此。你当时不也因正魔之争被逐出了师门吗？”

洛青雪低下了头，虽然师父是另有目的，可她被逐出师门的原因的确是这个。

宫辰叹气道：“萧俊，你是不是还漏说了什么？”

萧俊笑道：“没有，我能说的，都说了。”

宫辰道：“所以还有不能说的。”

萧俊道：“随你怎么想吧。”

他站起来，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

“还是咱们万骨山的空气好闻，那天幕江的空气里都是血腥味儿，闻着就想吐。”

他说完这句话就转身一步一步离开，就像他从来没有在这里坐过。

洛青雪叫住了他：“萧俊，你可有牧辛的消息？”

萧俊没有回头，边走边道：“听宗主说，他去了南域，说是要找一个朋友。”

他离开的身影孤孤单单，脚步如此坚定，似乎永远也不会再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