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七，雨。

许甲子很喜欢这样的阴雨天气，每每这个时候，就会想起自己少年时在书院求学时的样子。

真正的青葱岁月，带着初生牛犊的气势，壮怀激烈的认为这天下没了自己便会不成样子。

后来才发现，所谓的初生牛犊其实是不知死活，壮怀激烈也不过是庸人自扰的另一种说法，这天下没了谁都依旧是天下。

要说对这世界的理解，法家到底不如道家虚怀若谷，许甲子羡慕道学弟子超脱世俗的境界，奈何自己终究是一介俗人，到底还是无法真正远离这世俗纷争。

齐征南突发怪病，齐啸忠以太子身份监国，还不到一月光景，便开始培养心腹，打压朝臣，颇有些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架势。

许甲子对此也能理解，毕竟齐啸忠表面上的强势，不过是色厉内荏的表现，帝王家也是家，帝王弟子也是人，齐征南的过于强势，让齐啸忠从小到大，存在感极弱，一旦‘脱离’了父亲的阴影，便迫不及待的想要表现。

但他没有把心思用对地方，只是一味的想要表现，急于让别人肯定自己，殊不知这是大错特错，一个人能否得到他人的敬畏之心，靠的不是故作姿态，君王就更是如此。

巳时已过，狱卒打开了牢门，许甲子站起身，略微整理了一下囚服，继而想到有些多此一举，便苦笑了一下。

跟着狱卒走出天牢，外边皇室齐家的另外两个子弟，齐啸远和齐笑笑已经在等着了。

齐笑笑还好，只是眼睛红肿，齐啸远则是昂首挺胸，越到这种时候，反而越是能坦然面对。

许甲子心里点了点头。

像，真的是像当年的齐征雄！

齐家兄弟两个，如果说齐征雄是打天下的马上君王，那齐征南就是守江山的权谋之主，两人各有千秋，不好说谁更优秀。

圣祖当年之所以废除齐征雄，让齐征南作了太子，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齐征雄太过于激进，如果是他继承了皇位，黎南王朝恐怕早就已经挥师北上，攻不攻得下域北还在其次，许甲子可以肯定的是本就因为战争积贫积弱的国力会再度消耗一空。

黎南王朝现在有实力和域北叫板，还是要归功于齐征南的文治，从这一点上来看，圣祖方面的决策是极其英明的。

当齐啸远看见许甲子被押出来的时候，只是点了点头，便算是打过招呼了。

对于自己是否受了许甲子连累这件事上，他的认识很清楚，就算没有所谓的通敌叛国，二叔齐征南也还是会找其他借口来找他的麻烦。

再说他齐啸远就是为战争所生，北征计划失败让齐啸远心灰意冷，是否被冤枉已经不重要了。

齐笑笑则是无声地叫了一句“许爷爷”。

许甲子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只是微微点头。

自己死，说到底是黎南和域北斗争的结果，而这两个孩子是真的无辜。

之所以还要去一趟刑场，是他还有话要对齐啸忠说，说完之后，就可以安心把齐啸远兄妹送走了。

狱卒把囚车的门打开，齐啸远倒也轩昂，没用狱卒多话，自己就钻了进去。

许甲子最后一个上车，此时的雨势渐大，玄武大街已经被戒严，由于谷寒和许甲子的特殊关系，负责戒严的换了中州的守军。

很多百姓现在路边指指点点，许甲子位极人臣，他的事情已经不是这些寻常百姓所能了解的，更多的还是在看热闹。

囚车缓缓的沿着街道行进，雨水不停地打在身上，脸上，两朝阁老眼神贪婪地看着皇城的景致，这是他最后一次观看几乎禁锢了一生的地方。

也可能是他许甲子造下太多杀孽的缘故，妻子早亡，也没给他留下子嗣。

唯一的亲侄儿许良又被他送到了域北，为的是在域北安插一颗暗棋，已经让陈时逸给许良带话让他回来了，但看样子是见不到最后一面了。

之前在齐笑笑的梦境中他说自己有两个遗憾，其实是三个，只是许良的事他没有说而已。

老人微微叹息了一声。

快要到午门的时候，围观的人逐渐多了起来，许甲子认出很多是自己的门生，一个个神情悲愤，还有的已经开始抹眼泪了。

许甲子冲着众人报以微笑。

官场最是人走茶凉，自己服刑之前还能得到这么多人前来相送，也算是一种慰籍吧。

也是有所顾忌，此次负责戒严的兵士达到了史无前例的万人之众。

对比，许甲子只能苦笑。

我要真的想走，就算再来一万人拦得住？

已经到达午门，长长的队伍停了下来，囚车的门被打开，许甲子从里边钻了出来。

监斩台上金色的华盖之下，监国太子齐啸忠正煞有介事的正襟危坐，只是被许甲子一眼看过来的时候，不自觉地避开了眼神，又觉得太过懦弱，于是又把头转了回来。

但又无法和许甲子对视，只能是眼神游移不定。

他身后站着那位主管皇城司的大太监曹旭，眼神同样飘忽，与齐啸忠不同的是，他倒不是惧怕许甲子，而是派去横州截杀陈时逸的郭卫等人至今都没有回来，也没有传回消息，让人有些不安。

齐啸忠的两侧则是站满了朝廷重臣，不满，愤怒，窃喜，得意，各型各色，众生百态。

齐啸远只是看了一眼齐啸忠，连最基本的愤怒都没有，大步走上邢台，昂首而立。

身为女子的齐笑笑同样是不让须眉，丝毫没有惧意，上台和哥哥并肩而立。

接下来便是那位两朝阁老，曾被人们誉为黎南王朝基石的许甲子了。

只是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这位在域北国师赵异仁的名单上一直高居第二位的老臣明显老了很多，原本高大挺拔的身子有些佝偻，脸上也消瘦出了颧骨，但虎死不倒架子，走起路来步伐虽然缓慢，依旧给人一种稳如坚石的感觉。

等到他站上台，视线缓缓从众人面上扫过，更多的人无法直视这位黎南王朝的功勋，愧疚地低下了头，有的人开始偷偷抹眼泪。

齐啸忠觉察到了人群中的异样，皱了皱眉，向后勾了勾手指。

曹旭会意地点了点头，向前两步，尖声叫道：“囚犯许甲子，齐啸远，齐笑笑，通敌叛国，证据确凿，斩立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