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落寞的谢寿踌躇不已、进退两难的时候，谢迎天走过来，也坐在走廊下，与谢寿比肩。

虽不高兴，出于孝道，谢寿还是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父王”。

谢迎天把自己的视线随意丢在宫灯照耀下明暗交错的庭院里，明知故问道：“怎么不进去？心里不痛快？”

谢寿没说话。这是他这辈子极少的不理睬谢迎天的情况。

谢迎天没有把儿子无言的反抗放在心上，做了一套深呼吸，眼神越发飘忽，直飘到天外去了。他说：“为父曾对你说过，当年我祖父为什么娶了我的祖母，也说过我父亲为什么娶我母亲，你还记得吗？”

谢寿把一张皱皱巴巴的脸埋进两只手中，勉强点了点头。

七十多年前，谢迎天的祖父谢百里投入荣国镇南大将军唐冶麾下之前，只是一个六品军器监的儿子。他父亲死得早，他年纪又小，若不是枪棒还算出色，在军队里苦熬了三年，怎么会得到校尉的职务？没有背景，没有人引荐，什么苦活累活脏活他没做过？他甚至还给军营的将军倒过夜壶。他太渴望出人头地了，就像在战场上他渴望活着。

上天对那些为梦想而执着奋斗的人总会非比寻常。

因为谢百里长相出色，人又勤快能干，战场上脑子灵活敢拼敢杀，很是引人注目。引人注目，也引人嫉妒。

某天晚上，临近就寝的时候，五六个老**没来由地将他堵在墙角上，打了他一顿。好汉难敌四手，他吃了不小的亏。打完架之后，老**们还强迫鼻青脸肿、一瘸一拐的他去河边给他们洗衣服和袜子。

憋着一肚子火气，谢百里不情不愿地去了。

在河边上，谢百里隐约看见河里有动静。出于一个军人的警惕心，他没头没脑地踏着河水靠过去，才知道，有人在洗澡。

洗澡并不是稀罕事，稀罕的是，洗澡的人是个女人！

偌大的军营里，怎么会有女人——而且还是个壮硕赛过男人的女人？

被这女人狠狠揍了一顿而几乎没有还手之力的谢百里事后才知道，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军中主将唐冶的女儿唐豹。她之前带兵驻守驻地东边的苇子堡，今天巡营换岗，碰巧路过。

唐豹，人如其名，完全不像个女人，而是一个豺狼虎豹一般凶悍的牛头马面、恶鬼夜叉！唐豹的武艺冠绝整个军营，就是她父亲比她也要逊色三分，箭法更是好得没话说，且有调兵遣将的本领。按照军营里人们的说法，唐豹落生成个女人，实在是“糟蹋女人，折磨男人”。

后来啊，事情就变得戏剧化了。许是谢百里是军营中除了唐豹她爹，唯一一个能在她手上走过十招的人，加上长得也出众，所以第二天，唐豹拿着一坛子白干酒，砸在她爹面前，说：“你营里有个叫谢百里的校尉你知道吧？我要娶他！”

“娶……娶啥？”唐豹她爹一个不小心，从椅子上滚了下来。

“嫁！”唐豹这才意识到自己言错，“我要嫁给谢百里！”

唐豹她爹为难地说：“可是人家有婚约在身。”

唐豹她爹说的没错，当年谢百里他爹还没死的时候，曾向拜把兄弟彭员外求了一个娃娃亲，虽然谢父已经去世，谢家也没落了，但彭家姑娘还在闺中苦苦等着谢百里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呢。因为彭家时常遣人送些衣物、银钱，所以很多人都知道这门婚事，直夸谢百里命好。

可唐豹对此浑不在意，坚持说：“我就要嫁给他，别人不行！”

这天之后，唐豹成了谢百里的影子。那姑娘自小生活在军营里，只知道该如何跟兄弟们、同袍们相处，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认定的男孩相处。她跟着他，无论他走到哪里，她总会寸步不离。

这让谢百里很是头疼，他觉得自己成了全军营的笑柄。

他愤恨地问唐豹：“你到底想怎样？我那天什么也没看到，我也不会在人前说起污人名声。你还想让我负责吗？”

唐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败”，追了人家这么久，人家却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唐豹的手不自觉地按在佩刀上，豪爽地说：“说‘负责’什么的，不是太见外了吗？我就是看着你顺眼，想娶……让你娶我。”

“什么？！娶……”谢百里简直像是吃了半只苍蝇，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唐豹只当谢百里喜不自胜，丰腴的脸蛋上堆满了笑容，只是这笑放在外人眼里，恐怖的成分更多一些。她说：“你要是娶了我，我就把我爹镇守的三州二十四府八十七寨当陪嫁。我爹没儿子，就生了我这么一个女儿。你娶了我，我爹一定把你当亲儿子养！”

“可是……我有婚约……”谢百里说。

“我不在乎，只要你跟我成亲。”

“为什么是我？”

“啊？”

谢百里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十九岁的大男孩，声音都有点打颤：“为什么挑中我？”

当初谢百里无意撞破唐豹洗澡而被唐豹狠揍的场景，至今令谢百里不敢回忆，偶尔不幸在梦中闪现一点碎片，还能吓得谢百里夜半惊起，冷汗湿透枕席。他真的没有见过那么强悍的女人。

谢百里希求的妻子，是温柔贤惠的，是端庄多情的，是像彭家姑娘一样体贴入微、忠贞不渝的，这位唐……姑娘，与想象的差距有点大。

唐豹也听出了谢百里话里的抱怨，好在她并不知道“歉意”和“羞愧”是什么感觉，毕竟这么多年，她提着刀要了对手的命、拿着鞭子狠抽犯了军纪的手下的时候，都不可能产生以上两种情绪。

唐豹象征性地咳了一声，说：“我实话实说哈。我这次来我爹这里，其实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咱大荣朝的大丞相宇文大人想拉拢我爹，要跟我爹结个亲家。他们家的宇文二郎跟我年纪相仿，最是个没皮没脸的浪荡公子。眼看荣朝一日不如一日了，我是决不能嫁给他的，然后我就想……”

“为什么……一定是我？！”谢百里已经带了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