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两天过得太平。三月十四一早，皇后又差人往鹊园送了些贵重的礼物，尤其是那棵硕大的红珊瑚，令碧落发了半天愁，不知道该放在那里而不会被磕碰。宋明臻倒不在意那些不当吃、不当喝还不会喘气说话的死物，只是依照礼仪，不得不忍着辛苦，亲自前往中宫谢恩。

推谢了皇后赐饭，宋明臻赶在中午之前，从宫里走出来。碧落怕那些繁重的头饰压得宋明臻折了脖子，打算抬手给她摘下去，被宋明臻拒绝了。宋明臻用眼珠给碧落指了指周围冷着脸的侍卫和不住地向宫外看的太监，低声说：“我还撑得住。”

死要面子，碧落心里暗自责备她。

宋明臻临上马车的时候，碧落拉着她耳语了几句。

宋明臻抿了一下干得起皮的嘴唇，歪着脑袋笑眯眯地对孤野说：“上次那个来鹊园的小姑娘，就是送给你两坛好酒的那个，你还记得吗？”

孤野点点头。

“喜欢她吗？”

孤野没说话，只是眨了眨眼睛。

宋明臻更高兴了，便对碧落说：“难得我们孤野有看得上眼的，那就绕个道吧。”

碧落应下，转头对驾车的梁洪涛吩咐了一句。马车便载着宋明臻，缓缓驶向远处。

说到梁洪涛，这里多说几句。

早在那天晚上，梁洪涛未经宋明臻允许，擅自放任司钺闯入马车，已经被碧落视为“悖主的叛徒”，几次三番怂恿宋明臻把梁洪涛打发出去。按照碧落的说法，像梁洪涛这种“念旧”的人，既然这一次背叛宋明臻而效忠司钺，下一次也同样会这么做。

宋明臻原本也同意碧落的观点，只是当她把梁洪涛叫到面前来，想在他的脸上看到一丝慌乱、愧疚或者后悔的神色，却没能如愿。梁洪涛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暗黄色面皮、有点跛脚的汉子，连头都没有垂下去，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宋明臻的判决。

宋明臻透过梁洪涛，好似看到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坐在马车门口，靠着外面微弱的光亮勾勒出一个精干的身形。他说，可以帮她逃离这里，给她自由。

那时候，对几乎所有人都带着戒心、都不敢信任的宋明臻，下意识觉得，司钺不过是在向她施舍同情，且用这样的方式，阻止她的计划、打消她的野心。

直到她看到了坦然的梁洪涛，看到那个问心无愧的脸庞，宋明臻忽然开始怀疑自己，怀疑当初对司钺歇斯底里的斥责是不是无理取闹、不明是非。

或许，当初那个肯在满是风沙的寒夜里为她治伤、把外衣分享给她的“冤家哥哥”，并没有改变，还似当初那样，把她当成一个真真正正的人而不是棋子或累赘看待。

可宋明臻还是存了一点令她自己恐惧的怀疑态度，问梁洪涛说：“为了你的旧主子，把我毫不在意地丢出去，令我颜面尽失，你可还有良心？燕王也给你三两的月银吗？脚踏两条船，你也配做个人？”

梁洪涛对宋明臻的谩骂浑不在意，他平静地说：“小人自始至终，只有公主您一个主子。燕王殿下不是小人的主子，只是小人曾经的元帅。”

宋明臻冷哼：“有什么区别？”

“小人在燕王麾下，卖的是命，后来燕王殿下把小人的命赏还给小人了，小人便和燕王殿下没了瓜葛。公主是小人现在的主子，给了小人活路，小人就完全忠于公主殿下您。”

“说得好听，”宋明臻说，“放任司钺闯进马车羞辱我，难道就是你所谓的忠诚？”

梁洪涛平视着宋明臻，眼睛里竟流露出近乎长辈对晚辈的慈爱。他说：“小人万幸，既做过燕王的兵也做了公主的仆，正所谓旁观者清，小人就没规矩地多说两句。燕王殿下刚进燕北的时候，小人就在赫连大将军营帐前做守门卫，眼见着身子孱弱的燕王一次又一次跑出军营，去寻一个被他弄丢在黎国和北狄交接处的姑娘，守卫们每次寻他回来的时候，他的神志都是不清楚的。小人不知道那个女孩是什么身份，又为什么对燕王殿下来说这么重要，但小人知道，他当初是拼了命的……”

宋明臻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地攥成拳头，嘴也使劲抿着。她不知道梁洪涛是什么时候猜出前因后果的，或许是在甄家祖坟前，他旁观了宋明臻不顾形象的哭闹，或许是之后，司钺如做错了事的孩童一般一次又一次站在鹊园的门口等待宋明臻愿意和他再见一面。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梁洪涛诉说的那些久远的故事。

梁洪涛说：“我们这些打过仗、杀过人的人，心早就被边关的风吹冷了、硬了，最是不在乎生死的。可您不知道，几乎没有打过一次败仗的战神燕王殿下，其实就算是现在，也痛恨杀人，就是打胜了仗，大家都兴奋地欢呼的时候，燕王也还是那副冷着脸的表情，当天晚上，就会躺在营帐外面看星星。他看待性命，总是比别人重些。燕北遍地都是人的尸体，有别人的，也有我们战友的。我们私下常说，像燕王这样的人，真不适合来这里。”

“所以呢？你想告诉我，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宋明臻恼怒地说。

梁洪涛竟然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在这个时候显得格外明显。他说：“你很在乎这个吗？”

“什么？”

“你跟他是不是一路人，你很在乎吗？”

宋明臻大惊失色：“我……”

梁洪涛在宋明臻即将仓皇逃跑的时候叫住了她，说：“你们不是一路人，并不代表你们不能站在一起。”

“你再满嘴胡吣，我就叫人拔了你的舌头丢出去，让你去做跛脚乞丐！”宋明臻红着脸说。

梁洪涛不以为意，反倒笑得更浓了些，说：“那好吧，公主不在乎，但是小人知道，燕王殿下在乎。”

宋明臻：“……”

“他在乎，所以他才会直接站在您的面前，把他的疑问摆给您看，想让您在做每一个决定的时候不留遗憾，不会后悔。燕王殿下试图对曾经错过的事情做个弥补，他在您的面前没有找到机会，转而把希望寄托到小人身上。您说，小人该怎么办呢？”梁洪涛温和地把问题抛向宋明臻。

宋明臻再次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