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谢氏一早就听说，桑老夫人“带人”来宫门口“闹事”，气得摔了手上的茶碗。

桑老夫人状告英国公，就是在跟整个谢家以及太子殿下作对。桑伯婴之死明显是咎由自取，英国公处死平民，于理于法都是理所应当。陛下对她避而不见也就罢了，若是迫于这些刁民的压力，不得已见了她，难保心思不动摇。眼下太子的伤势趋于好转，三日后便是和玉镜公主的大婚典礼，这段时间太子最受瞩目，哪里能沾染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桑家这个无理取闹的老不死，必须尽快赶走。

谢皇后派出贴身侍女云儿，走到宫门口桑老夫人面前。

云儿虽只有二十岁，进宫服侍皇后却已经有六个年头了。她是谢家仆人的女儿，是谢家养大的纯仆（所谓‘纯仆’，指的是祖孙三代以上服侍主人家，为主人家效命的仆人），最得英国公和谢皇后信任。云儿自己也觉得光荣，毕竟服侍在谢皇后身边的，没有几个比她资格高，若是走出宫门，就是尚书、御史，也得给她三分薄面。

云儿微微晃动着她的杨柳细腰，裙摆飘动，银钗轻摇。她扫视了一眼跪了一片、昂首长呼的人们，在一边垂泪一边高呼的桑老夫人身上多停留了片刻，对站立两旁的禁军高声呼道：“你们都是聋了、瞎了吗？眼看陛下就要下朝，让这些东西跪在这儿大呼小叫，也不怕污了陛下的耳朵、脏了朝中大人们的眼！”

有个禁军拱了拱手，说：“贵人息怒。跪在宫门前请愿，本就是前朝留下来的传统，我们人微言轻的，不好出面驱赶。遇到这样的事，向来都是陛下派一位御史或太监总管，了解案情，好言安慰，若冤情还是不能伸张，则由陛下亲自召见方止。请贵人体谅咱们。”

一声“贵人”叫的云儿浑身舒坦，只见她更加傲慢，说：“也不是本姑娘不体谅你们。这事既然关系到英国公，便是关系到咱们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娘娘和殿下也是这帮人能诋毁的？趁着大人们还没有下朝，事情还没有闹大，赶紧把他们都赶走，若是迟了，得罪了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他们不要命了，你们也休想活着！”

禁军被唬了一跳，但也不敢贸然驱人，只得说：“贵人别难为属下，属下只是按流程办事罢了。如果贵人能祭出皇后娘娘或太子殿下的明旨，属下立刻将这些人赶走；若不能，那就……”

那禁军欲言又止，却着实有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作用。

原来是以为她人微言轻吗？以为她虚张声势吗？云儿不能忍受被怀疑，拿出一直贴身保管的代表皇后地位的万凰金令，展示给那些禁军们看，气势汹汹地说：“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这是皇后娘娘的万凰金令，可算得上明旨吗？”

“算！算！”那禁军忙说。他转而招呼其他的禁军兄弟，说：“还愣着干什么？皇后娘娘发话了，难道要抗旨？赶紧，把这些刁民赶走！”

禁军得了命令，立刻行动起来。他们簇拥上去，去拉扯那些儒生，那些地位低微的官员，还有那些愤愤不平的路人。有些人谩骂两声，也就施施然离开了，但更多的是仿佛立根于此的人，怎么也不肯走。禁军们初时还只是拉扯，被云儿催了两句，便动了手。他们拿着未出鞘的长刀击打不肯离开的人的头颅，或用拳头猛击他们的胸腹，或者直接拉着他们的头发，把他们往远处拖拽。宫门口很快传出又长又凄惨的喊叫声。

自然也有人来拉扯桑老夫人。

老夫人是不肯走的，事情到了这一步，如果不见到陛下陈述冤情，求他把桑晴兮还给她，那么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她严整的诰命朝服已经被扯开了一个口子，头上的金钗也掉在了地上。因为强力拖拽，她甚至丢失了一只鞋子。她呼喊，她痛哭，她反抗，但都无济于事。

桑府的忠诚的老管家试图来搀扶她，来救她，却被禁军的刀鞘砸中了脑袋，鲜血直流。他无力地瘫倒在地上，眼前恍恍惚惚都是重影，哪里还有能力救他的主人？

“放开我！”桑老夫人大喊，“陛下！求陛下做主！”

除了云儿冷笑了一声，其他人并无表示。

“陛下！求陛下做主！”桑老夫人哭喊。

可是没有陛下，也没有陛下派来的人，有的只是侍女的嘲讽、禁军的粗暴和谦谦君子们的哀嚎。

事情怎么到了这个地步呢？她的女儿，她的儿子，还有活路吗？

被禁军扔在地上的桑老夫人泪如泉涌、心如刀割。她成了遗孀，从人人尊敬的贵妇沦落为孤苦伶仃的老妪。她的孩子们也在挣扎于生死边缘，饱受命运的欺凌。

远处，太监总管包德胜迈着细碎的步伐走过来。

桑老夫人认识包德胜。往常，陛下有什么紧急的要务，或者对桑伯婴、桑仁宇论功行赏，都会派包德胜来传旨，包德胜很大程度上代表着陛下的威严和态度。

包德胜的到来，说明陛下已经听到了她的呼声。

但也只是“听到”而已，因为包德胜的手上没有任何旨意，身边也没有跟任何人。

看来丢了颜面、伤了身体、孤注一掷，也只能赢得陛下一句不清不重的安慰罢了，有皇后和太子的维护，有赫赫战功和辉辉旧部，有国公的爵位和世代的威仪，谢迎天受到的惩罚只会无关痛痒，而她的女儿还要看人脸色、被人虐待，她的儿子还要亡命天涯、朝不保夕。

她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只能以命换命。如果她的死能引起朝野的关注，换孩子们平安度过余生，她求之不得；如果不能，她也好得个解脱，九泉之下，与丈夫一同咒骂那些冷血无情的畜生！

她发了狠，也横了心，朝着宫门口的盘龙石柱撞上去！血一下子把石柱染成了红色！

谁也没有料到，年近六十的老妇人竟摆脱了所有人的控制，用尽力气寻一条死路，都久久震惊。距离她最近的两个禁军试图扶住她，却被冲上来的两个桑伯婴的弟子推开，先一步把桑老夫人抱在怀里。他们听见，桑老夫人临死之前垂下一滴浊泪喃喃：“晴兮，晴兮……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