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臻一边给司钺擦拭额头、脖颈和手掌，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梁洪涛和老管家说话。这个梁洪涛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竟变得健谈起来，且说话一点也不让人反感。

管家哈哈一笑，说：“你我当然见过啦。说起来，老朽和粱校尉有七年没见了吧！”

梁洪涛一时没有说话，应该是因为惊讶。

管家笑得声音都带了一点沙哑，说：“老朽姓王，以前在燕北开酒馆，有个瞎了眼的婆娘——粱校尉可想起来了？”

梁洪涛嗓门高了一个调子，要不是身处燕王府，他怕是要拊掌大笑了。他说：“晚辈想起来了！当年兄弟们在燕北军营里，偶尔得了闲，还去您的酒馆吃酒，您的酒最是爽冽！您怎么跟着燕王殿下来京城了？您的家人呢？”

“都死了，只剩下老朽一个人啦，”管家还是笑着，只是这笑，伴随着这样简短而心酸的话，总觉得不明朗，“老朽就一个儿子，您也知道，不过七年前跟着赫连大将军打北狄的时候战死了，被送回来的时候，脑袋只剩半个。我那婆娘本就眼瞎，身子弱，知道儿子死了，也生了一场大病，不到半个月就陪儿子去了。可是他们去了，得有人给他们下葬啊，得有人给他们化纸供奉啊，我就活下来了，还多活了这么多年……”

梁洪涛听见老人轻轻叹了一声，小声安慰道：“您节哀保重。”

老人却嘿嘿一笑，说：“有什么可保重的？挺好啊，挺好。去年我的破酒馆因为一场大风塌了，我就一个人，撑不起来，正赶上燕王殿下打完了仗回来。他一边给我报喜，一边派了几位将军给我支起了酒馆，还给了我好些银子。没过多久，燕王回朝受封，临走之前专门来我，问我愿不愿意跟着他去京城。我本是不打算来的，毕竟还有两个坟头要定期打理，可是燕王说，他会安排人打理的，他手边需要人，让我跟着他——您说我一个糟老头子，能做什么呢？这么大的院子，我到现在也不会收拾。他不过是可怜我这个老头子，想让我舒服地多活几天吧！您说世上怎么还有这么好的人呢？”

宋明臻手上动作不停，嘴上也跟着嘟囔：“你说世上怎么还有这么好的人呢？”

而后，她轻笑了一声，又说：“这么好的人，是我的。”

嘴边流露的，竟都是甜蜜和自豪。

没有什么美好的语言，比“是我的”更令人满足了吧。

司钺身上的温度没有那么高了，呼吸也越发平稳。宋明臻将湿漉漉的毛巾扔回水盆里，双手握住司钺的一只手，珍重地捧在腮边，借着烛光，细细地欣赏司钺的脸庞。他的眉眼，他的唇鼻，他凌厉的轮廓和墨色的发，都安静地呈现在宋明臻面前。如果司钺醒着，回望着她，她是决计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地盯着司钺看的，太丢脸了。可他睡着，没有人会窥探到宋明臻“丢脸”的行为，她便肆无忌惮了。

她腾出一只手来，用食指的指尖轻轻触碰司钺小扇子一样的睫毛，然后顺势而下，在司钺的鼻尖淘气地点了几下。她轻笑出声，说：“今天你在宫里逞能卖命，把我吓得够呛，看着你被孤野送回燕王府，我后悔听你的话不去帮你，后悔得要死，原本想着，看见你半死不活的样子，没准一不小心还能掉几颗‘金豆豆’，哈，原来我又低估了自己比石头还硬的心。你这个样子，正方便让我看，由着我欺负。不如你多睡几天，等我欺负够了，腻了，你再醒过来跟我说话？这样不是正好吗？你不用去给别人卖命，别人也不会在你身上泼脏水了。”

呵，盼着钟爱的男孩晚一点醒过来的，宋明臻怕是有史以来第一人。

宋明臻嘟着嘴接着说：“你看吧，咱们俩怎么像偷情一样？你说以后我们要怎么办呢？司钺，我不喜欢京城，京城里连石砖陶瓦，都带着一股阴狠算计的味道，你是不是也不喜欢啊？”

司钺自然没有说话。

宋明臻自顾自地说：“既然你也不喜欢，等事情结束了，我们就离开吧。黎国我也不想回去了，我在那里待得不好。燕北到底是什么样子啊？有桃花吗？有狐狸吗？冬天的时候，山坳里有狼吗？我想跟你一起去看看，去那里生活。”

司钺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好像是一个忠实的听众，好像用沉默肯定宋明臻所有的问题。

宋明臻说：“要去燕北啊，我可能要提前做很多准备：孤野我必须带着，我还得给他找个媳妇儿呢；碧落喜欢那个心有七窍的书生李素生，我得把她体体面面地嫁了——我其实挺希望碧落跟我们一起的，毕竟那傻姑娘脑子笨，要是被李素生欺负了，我得教训他；安插在京城里的兄弟们，这么多年受了许多苦，以后不会启用他们了，怎么也得遵从他们的意愿，给他们最好的安排，也算是我给耶律皓春的一点点回报吧……”

司钺被宋明臻握着的手，忽然动了一下。

宋明臻愣了愣，更凑近了些，小声喊：“司钺？”

司钺没有睁开眼睛，他还在昏睡。

宋明臻撇撇嘴，说：“你是埋怨我提到耶律皓春了吗？小气！好在你一直生活在燕北的军营里，没有见过几个姑娘，否则的话，以你这长相、这气质、这身份、这人品，不知道要招惹多少桃花！你还给周雨讲过故事呢！我都没听过的故事！你看我吃醋了吗？小气鬼！”

宋明臻埋怨了两句，又暗自回想，司钺给周雨讲故事的事，其实宋明臻吃过醋，还朝司钺使了个小性儿，这么说起来，他们算是扯平了。

哦，对了，不许说“扯平”，司钺不喜欢。

于是宋明臻壮着胆子把小脑袋小心地放在司钺的胸口，一边倾听者司钺有力的心跳，一边说：“以后你不喜欢的话我再也不说了，不喜欢的事我再也不做了。你是我一个人的，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