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黎秋的脸上满是忧虑的神色。他说：“殿下您设想，有黎国人和瑨国人前后夹击，玉镜公主就算再聪明、再有能力，远在外邦之土，就算躲过一次阴谋算计，难保次次都能躲过。一旦她身败名裂、身首异处，而叶明德靠着联姻的关系，扶植楚王殿下登位，以黎国国主能残杀所有手足兄弟的手段和野心，难道不会抓住这个把柄，令叶明德为他做事？叶明德和叶弘波，一个是叶家掌门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个是丞相，掌控朝廷大部分的政权。他们为黎国做事，就完全等同于瑨国臣服于黎国，国危矣！”

“你如何确定叶明德会答应宋华庭的提议？或许他……”

“他一定会答应的，”左黎秋声音不轻不重、不疾不徐，但自有一股不可置疑的态度，“做叶家家主那么多年，他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夺取利益的机会——殿下难道不知道，在楚王殿下治理川蜀的时候，叶家人的‘吃相’是有多么难看吗？”

是了，司钺没有必要给叶明德和叶弘波辩护。

司钺忽然想起来，宋明臻进京之后不多久，叶明德就展开了对宋明臻的行动，比如为武平川出谋划策，让他暂时隐藏锋芒，以退为进；比如自导自演一场对自己的刺杀，让刺客逃到鹊园附近被人察觉；比如栽赃宋明臻与“叶家义女被杀案”有关，比如直言宋明臻在入京时招募杀手袭击和亲使团。一桩桩一件件，潮水一般向司钺扑过来。

那时候，无论是宋明臻还是司钺，无论是皇帝陛下还是朝中大臣，都猜不透这位德高望重的叶家家主，为什么要针对一个远来和亲的小公主，现在看来，倒说得通了。

不，也不对，因为叶明德当时在朝堂上是输了的。

可是翻动朝局几十年的成国公，难道愚蠢到没有后手吗？难道他想不到，一旦针对宋明臻的控告和指责失去效力，他的下场会如何吗？

下场？他那时候到底是什么下场呢？

司钺冥想着。

哦，对了，被夺了一点点权力，丢了点面子，被迫道歉。

可是这些对于大权在握又能屈能伸的叶明德来说，算的了什么呢？

如此说来，叶明德看似颜面扫地，实则是获胜的一方，他胜利的筹码不是别人，而是皇帝陛下。

他向陛下明确证明了他孤注一掷的态度。由于和宋明臻结怨，以他在朝中的卓然地位，无论以后谁娶了宋明臻——太子也好，梁王也罢，哪怕是最不可能做到的燕王，他都会让这位皇子受到牵连，成为他攻击的对象。所以，司瑞会支持楚王和叶家联姻，因为只有这样，没有政治背景的楚王就将永远获得叶家的支持，立于不败之地。

当然，这也足够向宋华庭显示他的合作诚意，他们的谋划就会更加顺利地进行。

等过一段时间，叶明德和宋华庭寻找到了更好的置宋明臻于死地的机会，那么宋明臻将永远失去活下去的机会，而叶明德也完全成了宋华庭安插在瑨国的最妙的棋子！

司钺茫然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中流露的就不只是担忧，更浓重的是失望，是对叶家乃至整个瑨国的失望。他到底在为一个怎样的朝廷卖命呢？

左黎秋停顿了半晌，整理了一下澎湃的心情，继续说：“所以啊，四大家族的存在就是个错误。陛下虽精明，却实力不足，又有些软弱，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纵容四大家族的发展，这才令谢家、叶家生出了大逆不道的心思。可是，如果推翻这个朝廷呢？让谢迎天柄国，正如让曹操掌政，如此一来，天下一家独大，难道还会允许某位臣子卖国求荣吗？臣在朝中这么多年，自认为对叶家和谢家都很了解。谢迎天虽霸道，却也仁义，至少他知道，江山来之不易，不至于将国家拱手让人。而且如果让他坐江山，所谓的四大家族，当不复存在，这样岂不爽快？”

“你和谢迎天的合作，自那时就开始了？”

左黎秋摇摇头，说：“那倒不是，臣没有先见之明，也不知道陛下会逼谢迎天谋反。”

“那你……”

“还要说那封信，”左黎秋说，“臣读完那封信，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正赶上叶明德从宫里回来。臣神思不属，慌忙间将刚刚塞回信封的信掉在了地上，被叶明德撞个正着。臣赶紧捡起信送上去，装成从没有看过的样子，告诉他送信的人还在成国公府上等着。然后找了个借口匆匆回了府。回府之后，臣唯恐引起叶明德兄弟的怀疑，累及全家，急忙写了一封辞官的信，借口说是养在家乡的老母病重，需要臣照看。最后陛下同意臣在中书省离职，在贵州做了刺史。来贵州之后，臣过了一段忧心又担惊受怕的日子，直到谢迎天谋反的消息传过来。”

短暂的寂静。

司钺先开了口，他的声音更见沙哑：“滕普阳大人与你关系匪浅，但是他阻止你投靠谢迎天，所以你才不得已囚禁了他对吗？不杀他，应该是你的底线了吧。”

“不敢说什么‘不得已’，”左黎秋说，“身为反臣，早没了什么底线。但滕将军确实是一位忠勇耿直的人，没有接受我的蛊惑，所以我纵容蒯从江打伤并囚禁了他。还有很多将领的亲眷被囚禁，也是我的主意。对了，他们都被囚禁在褚文斌的府上。褚文斌其实是谢迎天安插在贵州的细作，臣上次骗了殿下。”

“我知道。”

“你知道？”

司钺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是沉重的，他说：“你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识破你的骗局的吗？靠的就是褚文斌。托了武家三公子的福，我知道褚文斌身上的罪过，也知道因为谢迎天的出面干预，他才勉强得了一条命。你言多必失，让我有了反观整件事情、判断敌我的机会。”

左黎秋微感惊讶，最后竟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意：“原来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