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不是谢迎天，而是谢迎天身边的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将。

老将军对谢迎天说：“元帅，赫连绰这是杀人诛心，要给我们一个下马威啊。可三刃镰就算再锋利，也只能使用一次，想再发挥威力是不可能的了。我们不能退缩！”

谢迎天黑着脸没说话。他不认为赫连绰只徒一时痛快而没有后招。

“元帅！”老将军催促了一句。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时若真的退兵，落人耻笑不说，还会极大地影响军心稳定。不管赫连绰还有什么花样儿，他都不能停下了。

“马宝程，上！”谢迎天对着身旁一个年轻的将军吼道。

那个叫马宝程的将军还沉浸在恐惧之中，突然被提到名字，吓了一跳。好在他见惯了沙场生死，比眼前更加惨烈的景象也见过——虽说过程没有如此直截了当。他大声应了一句，领着手下约莫两千的兵马，嘶吼着向前冲。

踏着残损的尸首作战，对于任何人都是巨大的挑战，而且距离城门口越近，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就越浓烈，令人晕眩。

马宝程是军中出了名的二愣子，打仗不要命。这个时候让他上，至少能显示一下尚未完全破灭的士气。

城楼上，赫连绰依然神色淡然，只是抬了一下手臂。

马宝程确实再没有遇到三刃镰，但这并不代表他是幸运的。

在城墙上下人的注视下，赫连绰伸出的手攥了一个拳头，然后落下去。这是守城的将士们才能看懂的手势。

于是，城楼上原来的箭羽都换了下来，换成了提前准备好的、浸了火油的箭。

点火，发射。

发射带着火苗的箭，在外人看来似乎多此一举了。虽说两军阵前经常会利用水火进攻，但在空旷的平地上，连个助燃的花花草草都没有，火苗落了地，难道不会很快熄灭吗？

怎么，赫连绰想借那些战死在城门口的尸首来做燃料？

虽说可以，可是火势起得慢，等火真的烧大了，恐怕城门都破了吧。

出乎马宝程意料的是，落在地上的火苗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噗”地一下子燃烧起来，眨眼功夫，四下竟全是大火了——他们被大火包围了。

这就是赫连绰的后招。

赫连绰早早地命人到各个肉铺去寻猪尿泡，搜集起来，往里面灌入火油。在埋设三刃镰的时候，把灌满了火油的猪尿泡埋到它们旁边。等城中的人们拉动三刃镰，就会把猪尿泡割破，让火油喷出来——只是由于同时喷溅的血水，所以人们忽略了火油的存在——再加上反军们的踩踏，火油浇灌得到处都是。几百支冒着火的箭飞过来，给了它们绽放的机会。

麒麟门前，炸开了无数惊天动地的火花！

火势在开始出现的时候就不可控制，疯狂肆虐，把地上的旗帜、马匹、人——无论是死的还是活的——全部包裹在里面，吞个精光。

人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火！

有如此多可供燃烧的东西，火苗蹿的有三四丈高，几乎要和城楼齐平，这让高踞于城楼之上的人们也耐不住热浪而后退。挂在城楼上的几颗头颅不免受了牵连，本就瞧不出样貌，现在连头颅的轮廓都瞧不出来了。幸亏赫连绰提前估量了火势和风向，否则这么大的火，怕也会把城楼烧个透。

大火中还会不断地爆发出噼啪的脆响，令旁观者越发胆战心惊。

偶尔有人从大火中逃出来，浑身都燃烧着，一边跑一边哭喊，像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张牙舞爪，声嘶力竭。他们扑倒在地上，烧焦了的脸上、身上都淌着血。口中尽力呼喊着什么，许是想求别人救他，可谁又敢上去呢？那些好不容易逃出来的生命终于还是归于消散了。

饶是看惯了沙场惨状的谢迎天也头皮发麻，没了声响。

这样大的火势谁也没有办法扑灭，只能等它把所有可以吞噬的东西消灭殆尽，才能终止。谢迎天一众人等不到那个时候，他们怕了。所以隔着大火，谢迎天最后望了一眼挂在城楼上的头颅，洒泪离去。

谢迎天和赫连绰的初次交锋，以赫连绰的完全胜利告终。谢迎天损失兵将共计三千五百四十七人，折损战马五百二十匹，器械军备不可计数。全军陷入劫后余生的恐惧之中。

但赫连绰知道，这种恐惧和消沉都是暂时的。谢迎天有的是翻盘的机会。水军是他的底牌。

这也是京城中的人们最恐惧的事情。

虽取得了暂时的胜利，但困守金陵城的人们并没有什么获胜的喜悦，因为他们都明白，谢迎天下一步的动作，必定是强攻占据长江天险的上元门和佛宁门。

谁能成为上元门和佛宁门的守将呢？谁能和谢迎天强大的水军抗衡呢？

赫连绰和武平川的答案是相同的——不知道。

且不要说他们，就是急得咳喘发作的司瑞，也没有答案。

那么，曾经驻守这两个城门的人是谁呢？

是两位声名赫赫的水军将领，一个叫晁垚，一个叫刘广翊。

他们人呢？

死了。死在了刑部大牢里。

晁垚和刘广翊都是谢迎天的人，其中刘广翊还是在英国公府长大的。他们镇守两个城门的年岁都不算短，只是由于去年灭狄之战，瑨国几乎倾尽人力物力，这些镇守城门的将领也各自领了任务，去地方调动兵马，准备随时支援。

和北狄对抗，必然要骑兵和步兵先上，但为了调动粮草和及时补充兵力，水军也没闲着。晁垚和刘广翊就分别去了南方调兵。虽说灭狄之战在去年年底以胜利结束，但百废待兴，所以那些外放的文臣武将，也没有及时返回京城。这也是司钺独自支撑偌大的金陵城累得几乎吐血的原因。

直到司卿大婚庆典来临之际，司瑞同意了谢迎天的提议，逐渐将外放的大臣们拔擢入京，这才给了两个水军将领回京述职的机会。只是时间仓促，他们尚未来得及在兵部的安排下上任，就在听说谢迎天谋反潜逃的消息之后，迎来了带他们入黄泉的兵马提督府的人。

然后他们被押往刑部大牢，再然后，自戕而亡，尸首付之一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