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第二天的战势依然惨烈，比当日的阳光还要令人不忍直视。

在将帅的鞭策和诱惑下，谢迎天麾下的反军踩着来不及收敛的友军尸体往破败的城楼上爬，很快被城楼上裹着厚厚的绷带的京城将士们刀砍、斧劈、油煎、火烧、箭射、滚木礌石摔砸，悲惨地步入轮回。城墙上的人呢？被刀砍，被斧劈，被箭射，被火烧，还有的被反军士兵抱住，跟着对方一起滚落下城楼，摔个粉身碎骨。

尸体一个罗着一个，一个靠着一个，满满当当，层层叠叠。天气如此炎热，时常下大雨，刚刚蒸出来的腥臭便随着雨水四散漂流。京城里，很多人觉得河水乃至井水里，都散发着一股子血腥味。这个味道就是战争结束一个月之后，还没能彻底散去。

一直守在鹊园里的宋明臻越发坐立不安了。

孤野和靳赢又在宫里人的请求下被派出去守城，虽说他们的功夫很好，但英雄难敌四手，万一有个闪失，宋明臻是承受不起的。昨天晚上他们回来，清点人数的时候，发现黎国护卫兵里少了五个，应当是战死了，其余很多负了伤。靳赢也挂了彩，在腋下，好在伤口不深，只是皮外伤。

今天一早，原本宋明臻是不想鹊园的人再奔赴战场的。禁军不用去，司砚不用去，她一个还没有任何名分的外邦和亲公主为什么要上赶着把身边的人送上战场？

所以起先宋明臻没有让鹊园的护卫兵出门，就是不久之后，司砚亲自来请，宋明臻也以“属下负伤，不宜再战”的借口搪塞过去，甚至都没有让司砚踏进鹊园的门。

司砚在鹊园门口尴尬地站了一会儿，最后沉着一张脸回宫了。

自然啊，他一个瑨国人都没有为朝廷泼洒热血，凭什么让黎国人奔赴死亡？

司砚无话可说，碧落却开了口。

碧落开口，主要是因为宋明臻。

司砚没来之前，宋明臻的情绪就有点落寞，司砚来过之后，这丫头的脸色就更加阴沉了。

旁人看不出来，只觉得她和平日里故作深沉的样子并无不同，碧落却敏锐地发现了宋明臻的不同——这姑娘心里藏着事儿呢。

否则她怎么会在早上刚睁开眼的时候抱着枕头半天不说话？否则她怎么会独自坐在后院凉亭里望着长凳发呆？

她定是昨晚做了杀人流血的噩梦，定是在惦念时常出现在城门口的周雨。

宋明臻是两难的。

她不想让她的属下——尤其是她的“影子”孤野——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为别人卖命，给别人挣功名，却不一定能得到什么回报。但是，她真的不能袖手旁观。

如果她只是宋华庭派来瑨国、掌控瑨国的阴谋家，那么瑨国是死是活、死在谁的手上，对于宋明臻来说没有什么所谓，但她是司钺的心上人，是深爱着司钺、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的心上人。既然司钺渴求一个太平的京城，一个安定的瑨国，宋明臻愿意成全他。

更何况，除了司钺，京城里还有宋明臻在乎的人，比如周雨，比如李素生，比如司安乐——她还欠着司安乐一份人情呢。

一边是人命，另一边也是人命。宋明臻有点生气，也有点伤心。

于是碧落走到凉亭上宋明臻面前去，坐下，说：“孤野、靳赢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你发个令，他们就出门。”

宋明臻把双臂摔在石桌上，脸埋进臂弯里，闷里闷气地说：“谁让他们出门了？吃完早饭，让他们睡觉去！守城的那么多人，多我们几个人不多，少我们不少！”

碧落将手肘撑在石桌上，拖着半张脸，歪着头说：“外面喊杀声这么大，在鹊园就能清楚地听到，而且一直没有停，你睡得着吗？寒儿，我看整个瑨国京城，只有你最自在，除了身边的人，你好像谁也不想管。”

“我管他们，谁管我们啊？谁想死谁死，我的人必须活着！”宋明臻的气很明显没有消。

碧落戳了宋明臻一下，带着取笑的口吻说：“最近几天心情不好啊。”

宋明臻把头埋得更深，不说话。

“你谁也不在乎吗？就算别人你不在乎，司钺总是要在乎的吧。”

“可是他没有孤野重要，”宋明臻说，头微微抬了一下，“那个负心薄幸郎没有陪我长大，也没有保护我避免被那些恶魔一样的人杀掉，这么久了，他连一封信都舍不得给我，我凭什么在意他？凭什么让我的孤野为他的江山流汗流血？我不要！我就是那么自私！……”

宋明臻嘟囔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没有底气，到最后，好好的一句话都闷在了她自己的怀里。

碧落没有说话。很久，都没有说话。

宋明臻还巴望着，等着碧落“教训”她，可是好半天，也没有等来碧落的声音。宋明臻心里更是发毛，晃了晃小脑袋，偷了眼睛去看她。

碧落安安静静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着，一眼不眨地望着宋明臻。

宋明臻被看得心发毛，缩了一下脑袋，忽而又“壮了声势”，说：“倒是奇了，你怎么和瑨国人穿一条裤子了？”

碧落眼睛一瞪，朝着宋明臻的后背糊了一巴掌：“好好说话！”

碧落的架势唬人，实际上却不疼，偏宋明臻昂着脑袋龇牙咧嘴地叫唤，还说：“碧落！你是不是想打死我，自己去做这个破公主啊？！”

一直以来，碧落明白自己远不如宋明臻聪明会算计，所以宋明臻的决定，碧落几乎是不参与的，只是保质保量地完成。今天看宋明臻“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的样子，平白多了一点作为姐姐的自觉，架子也端了起来：“昨天不是你说的嘛，眼下是金陵城最艰难的时刻，谢迎天也已经到了极限。等扛过了这几天，燕王带兵到了，我们所有人就都安全了。现在城楼上人手不够，多少人主动地往上赶，你看周雨，唯恐撑不到燕王到来，让反军得逞。既然咱们黎国和瑨国成了友邦，咱们陛下也专门派了大军在瑨国边境严阵以待，咱们要是退缩，说出去不好听啊。你还记得周雨管孤野叫什么吗？天神！天神怎么会受伤？他的本事大着呢！再者说了，我才不相信，你愿意让燕王拼死拼活了一场，到头来看见一座空城呢。”

宋明臻却嘟囔道：“空城怎么了？要是那些该死的人都死了，司钺也能落个清净——取而代之岂不干脆？”

碧落一瞪眼，下一个巴掌又糊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