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拿着一个轻飘飘的小瓷瓶，司钺竟觉得重如千斤，他一时不知道该有什么表示。

赫连绰在和司钺一起攻入北狄皇宫的时候，代替司钺中了这个该死的毒，自此之后，健康，寿数，武艺，理想，家族荣耀，统统离他远去。这本该由司钺承担的痛苦，在转嫁到赫连绰身上之后，让司钺无时无刻不生活在愧疚中。

司钺时常想，如果当初中镖的人是他该多好。他孑然一身，没有什么一定要负担的责任，也受够了那些高贵的人的白眼，在战争中失去生命，于人于己，好像都是最好的结果。

可命数就是那样奇怪，让“该死的人”继续活着，让“不该死的人”奄奄一息。

这是司钺一直以来的痛。

他和赫连绰一样，一直坚信那枚带着毒的镖是北狄人发出的，在那样的场合下，难道还有别的什么人会对攻入北狄皇宫的司钺有如此仇恨吗？

直到那天，司钺经过白虎围场之劫死里逃生，在鹊园和宋明臻互通心意时，宋明臻告诉他，瑨国皇宫中有一味药材名叫通心叶，也叫合意草，可以暂时压制“醉心”的毒性，令赫连绰延长寿命。

司钺自然震惊和寒心于司瑞对赫连绰的薄情与猜忌，但同时，他的心里也多了一个疑问：宋明臻是怎么知道这个毒的？她为什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他自然不希望宋明臻乃至整个黎国和“醉心”有任何关系，他说服自己，宋明臻能掌握这些消息，不过是因为她手眼通天，在皇帝面前安插了眼线——虽说这样的行为也有悖于为臣之道，但很多位高权重的臣子都会这样做，当初宋明臻刚进宫时，皇宫和四大家族哪一个没有在鹊园安插眼线，不过是被宋明臻一锅端了罢了。

这件事让司钺刻意地遗忘在最不起眼的地方，直到今天。

今天，司钺收到了宋明臻送来的“醉心”的解药，宣告司钺对自己的安慰只是一场欺骗。

宋明臻——或者说黎国，竟然才是当初想置司钺于死地却误伤赫连绰的人！司钺和宋明臻之间，除了武少川和耶律皓春，又多了一条横亘于他们之间的性命！

司钺想不出，如果没有发生今天的事，按照宋明臻当初的设想，她会用什么理由、什么态度把这件事跟他说明白呢？实话实说吗？她说出实情的时候，会不会带着从未有过的歉疚？

司钺需要这个歉疚吗？

司钺的胡思乱想令宋明臻深深误会。宋明臻在细心地观察了司钺的表情之后，心中绝望的情绪更盛。她自暴自弃地抹了一把眼泪，说：“正如你想的那样，当初在镖上淬毒、想让你客死异乡的，正是我们黎国，那些令人不齿的计划，很多还是出自我手。”

司钺眉头一皱，身体也微微震动了一下。

宋明臻后退了一步，头微扬着，尽量把语气调整为得意和自豪。她说：“按照我们当时的计划，刺杀了作为三军统帅的你，然后收买瑨国的言官，让他们弹劾赫连绰对皇子护卫失当，停职待罪，如此一来，你们瑨国的副将池丹可便可暂时统帅兵马。池丹可和宋华庭很早之前就有勾结，宋华庭曾许诺他，帮助他成为三军统帅。等他统领了三军，宋华庭可以轻松地取得三军军印，转而杀向瑨国京城。只是可惜，赫连绰替你挡下了毒镖，打乱了宋华庭的计划，后来我们黎国的刺客几次想暗中对你动手，都没能成功。我们只好放弃了这个计划，而让我和亲瑨国，再图他法。至于池丹可，因为他知道的关于宋华庭的秘密太多，且有意威胁宋华庭，被宋华庭派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了。因为池丹可死于清扫北狄余孽的路上、两军阵前，所以你们并没有细究。”

原来如此。

原来所有的阴谋，宋明臻都知道得清楚、计划得明白，只是这么久了，都没有直白地告诉他；原来宋明臻有“醉心”的解药，却默默旁观着他的焦急和痛苦，旁观者他的生死兄弟朝不保夕。凡此种种，都是因为什么呢？

果然没有收到司钺的任何回应，宋明臻自嘲一笑，她不知道，在真正感受到她恶魔的一面之后，在知道她也参与了谋杀司钺和赫连绰的谋划之后，司钺会有多么厌恶她，会不会当场将她千刀万剐。

但宋明臻现在还不想死，她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为孤野复仇。复仇之后，她可以随司钺杀罚，甚至可以自戕谢罪。

宋明臻说：“这下你知道了，被你三番五次救下来的我，和宋华庭一样，都是肮脏卑贱、没有人性的东西！眼下所有的报应，都是我应得的，不需要任何人同情。我现在把解药给你，你去救你想救的人，我去灭我想灭的鬼。等我做完了我要做的事，再由着你或杀或剐。”

“不是！不是这样的！”李素生冷不丁加入了宋明臻和司钺的争吵。

李素生是靠着双腿跑着到达的，他到达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了。他亲眼看见孤野的尸首被人抬回去，呼呼的气喘几乎憋了回去。眼下看见宋明臻“自杀式”地在自己身上泼脏水，试图和司钺彻底分手，他再也不能冷眼旁观，明智地干预了这场争吵。

李素生对司钺说：“公主说的不对！殿下您不能误会她！”

“李素生，退下！”宋明臻尽量攒出一张凶恶的脸来对付李素生。

可李素生好似带了孤注一掷的勇气，说：“殿下若是要为‘醉心’的解药迁怒公主，就太冤枉公主了。公主在两个多月之前就命令属下搜寻解药，打算为殿下救生死兄弟。怎奈那解药难寻，效用也摸不清楚……”

“李素生！”

“……所以我们耗费了好些时间和精力，才把解药做出来。为了这小小的一瓶解药，公主不惜违逆我国陛下……”

“不必再说了！”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宋明臻的语气说不出的凄然，司钺呢？反倒很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