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桃鼻尖发酸，忍不住叹了口气。地上那么潮湿，她却学着宋明臻的样子坐在地上，只是没有颓然地靠着棺椁。夜晚的风有点凉，把人包裹在里面，让人无处躲闪。

孙桃说：“我刚刚对公主说了，我的名字是我未婚夫起的，我由着性子游荡于江湖的这些年，很受他照顾。虽然他从没有说过，但是我桩桩件件清楚得很。我初入江湖的时候，拳脚功夫一塌糊涂，靠着一点新鲜劲儿，没有自知之明地沾沾自喜。某次，我误闯了买卖妇人的交易场，被人贩一眼认出来，随即就有四五个彪形大汉打算将我擒住。我在挣扎中吃了不小的亏，却在生死一线之际遇到了一个同样误闯的英雄。他解决掉了那几个人贩之后悄然离去，却把在官府面前露脸、因功受赏的机会留给了我。那位英雄的身份我很快就查了出来，是谨言安排的。”

宋明臻不知道为什么孙桃要在这样的场合下，对着她这个陌生人“秀恩爱”，啰嗦这些与旁人无关的陈年往事，仰着头望着孙桃。

孙桃担心宋明臻打断她的话，立刻接着说：“我因缘巧合，拜了一位厉害的师父学习功夫拳脚。出师之后，我更加自在大胆地闯荡我的江湖。跑过马帮，走过五湖盟，掺和过镖局，闯过丐帮和少林。快七年了吧，谨言一直在暗地里护着我，这才让我每次都能化险为夷，能见识那些名山大川和英雄好汉，让我活成了我想活的样子。”

宋明臻带了怨气，准备无礼地打断孙桃的话：“夫人的隐秘往事，恕我……”

“公主殿下，我说这么多，就是想告诉你，爱，是两个人的事。”孙桃认真地说，“我从不觉得亏欠了司谨言什么，司谨言也不会认为恩赐过我什么，因为我们彼此欣赏也彼此依赖……”

宋明臻暂时压住了涌上心头的烦闷，留出心思去倾听孙桃的解释。

孙桃一边小心地观察着宋明臻的细微表情，一边继续说：“人活一世，不是为了咬着牙独立挣扎前行的。恩也好，怨也罢，在爱面前都不值一提。恩恩怨怨，谁多谁少，怎么说得清呢？怎么扯得平呢？既然爱了，认定了一个人，风雨荆棘，鸟语花香，总该一起承担、共同分享，否则如何配谈‘爱’这个字呢？公主自然是爱燕王殿下的，我虽是个外人，也知道公主您处处为燕王考虑，不想令他陷入困局。可燕王殿下堂堂男子，难道就不能为公主您做点什么吗？或生或死，难道燕王殿下会为他帮你而后悔吗？”

“不！他不能死！他怎么会死？！”宋明臻现在最不想听到那个字，尤其那个字在安插到孤野身上之后，又试图安插到司钺身上。

孙桃被宋明臻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更因为她忽然投射过来的眼神而震惊：原来宋明臻对司钺的爱，比孙桃想象的要浓烈得多，以至于让宋明臻接受不了有关司钺的任何不幸。

等宋明臻因为能认清孙桃的话不过是一种不太可能实现的假设而平静下来，孙桃才心疼地说：“既然公主您舍不得，那为什么要对燕王说那么决绝的话？您应该知道，无论前方千难万险，他都不会留下您一个人面对的。您这样对他，想要把他置于何地？”

“我……”

“嗯？”

“我很……”

孙桃的身子微微前倾，去倾听宋明臻最真实的想法。

宋明臻终于自暴自弃地说：“我一身罪孽，灵魂都是肮脏的，我凭什么要糟蹋他？”

孙桃愕然——一个柔弱的姑娘，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是宋明臻最深的顾虑，是不敢对司钺说出口、却又最想说出口的话。

面对陌生但值得信赖的孙桃，宋明臻忍不住抽搭了几下，把自己抱得更紧，说：“我前半生无惧无畏的爱，都是孤野给我的。孤野的仇，我必定是要报的，管他什么尸山血海，管他什么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我都是要报的。既然要报，我就没有什么底线可言，大不了让所有人给我和孤野陪葬。”

宋明臻注视着哑然无语的孙桃，残忍却又明明白白地说道：“我就是黄泉边上一块被无数人踩踏、染了又脏又臭的血的烂泥。就算抛开那些外界的阴谋算计，我和司钺也不是一路人，注定走不到一处去。这一点，和夫人你完全不同。”

当然与孙桃不同。

孙桃和司谨言是相守相望的青梅竹马，是相知相交的灵魂伙伴，是不受世俗限制、不被阴谋左右的恋人。宋明臻和司钺呢？

宋明臻一度以为自己可以“放下屠刀”了。

司钺离京之前，宋明臻就答应司钺不再伤人性命了。她放弃了用阴谋夺取瑨国朝廷的计划，虽然在当时和后来瑨国动乱时，她有足够的力量实现当初的目标。

她甚至遣散了她安插在瑨国的所有暗桩，来向司钺证明她的决心。

被无数人迫害、又迫害过无数人的姑娘，在找到了一个她认定的依托后，已经做好了放弃所有、安稳度日的选择。

这一切，当然是为了司钺。

可现在，宋华庭和叶明德剥夺了宋明臻对未来的憧憬，他们相互勾结，害死了宋明臻最珍视的人，重新将宋明臻推向了深渊，也将她重新逼成了恶魔。

她必定是要杀人的，她要杀了宋华庭，杀了这个世上唯一一个和她有血缘关系的人！

杀了宋华庭之后呢？她要被迫地除掉宋华庭的所有党羽，要切断黎国皇室和瑨国宗族的暗中勾结，要面对黎国上下的攻伐和指责，还要躲在悲惨的回忆里独自舔伤。

桩桩件件，哪一个是她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能轻松应付的？哪一个不会让她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伏尸百万，流血漂橹，未来的黎国，将是人间地狱。

人间地狱。所以宋明臻不想让司钺也陷入其中，也不能让司钺因为她而多一个人生的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