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台今天的声势很大，从未有过的大——虽说它与菜市口不同，不拘于时辰，但不及午时就有如此的排场，乃是黎国没有出现过的情况。军士三百人，差役三百人，宫中侍卫和宫人三百人，再加上负责监刑的兵部尚书阔脱，幽冥台周围，已经被人占满，几乎挤不下寻常的看客了。

天有点阴沉，偏不会下雨，令人更加喘不上气来。秋意将至，黎国的风比黎国的人还要无情，总会在人群中抛下枯叶，好像鬼节祭祀时抛撒的纸钱。

那些看热闹的平头百姓被挤到人群的边沿上，一个个像被揪住脖子的鹅，伸长了脖子，却发不出声响。他们倒不是觉得谁对谁错，他们没有什么是非观念，不过是凑上来“见见世面”罢了。

骑着快马、握着虎符掠过幽冥台去沙雪白狼窝军械库搬救兵的宋明臻，纵然距离他们很远，也还是一眼就看见了被绑在幽冥台铁链下的满身是伤的碧落。

幽冥台上，刑部尚书郭罗乐在奉旨宣读“罪人们”的罪过，翻来倒去，不过是“勾结歹人，阴谋叛国”的一番俗套。在宋华庭的圣旨上，宋明臻是假冒的公主，是瑨国制造的阴谋，是躲在暗处的无耻宵小，而被锁在幽冥台即将被执行腰斩酷刑的三个人，是受了假的玉镜公主怂恿的叛徒。他说他们窃取军权，散播谣言，刺杀朝廷重臣，妄图颠覆整个天下。在郭罗乐的蛊惑和严阵以待的军队威胁下，围观的行人也露出了对碧落三人的鄙夷与憎恶。

可幽冥台上的三个人，碧落和塔可之翼、张兆昌都垂着头听着，将旁人的所有情绪都排除在外，没有任何表示。

碧落比被掳走的时候，瘦了太多啦。如果说旁人的瘦叫“皮包骨头”，那么可怜的碧落连骨头都包不住了，因为满身的伤。

鞭伤，烫伤，烧伤，棍棒伤，匕首造成的贯穿伤，额头上的撞击伤，甚至还有剔除指甲的伤。伤痕层层叠叠，把原本白色的囚服染成了黑红色。她的头发乱蓬蓬的遮着大半张惨白的脸，嘴巴也被棉团堵住，应该是避免她咬舌自尽，而让她失去了最后“示众”的作用。

许是感觉到了宋明臻仓促但几乎可以穿透一切的眼神，碧落艰难地抬起头回望过来。目光交错，两个姑娘不知道内心有多么激动。

与碧落眼神相碰撞的那一瞬间，宋明臻多么希望，这些伤痛和折磨由她来承担。她的喜欢唠叨、喜欢花草、喜欢武侠志怪话本的、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那个为了保护她而在十三岁的时候开始咬着牙习武的无关血脉的亲人，到底为她承受了太多。

宋明臻的眼里满是泪水，却不敢滴落下来。她怕被人发现身份，怕不能把碧落平安带出来，更怕碧落神色异常造成麻烦，给可怜的姑娘带去更多灾难。

太久了，她们被迫分开得太久了。

是每一个太阳的升起，是每一场星月的重逢，是每一次闪动眼眸、每一个呼吸吐纳。她们在痛苦中惦念着对方，在绝望中冲出一点微弱的希望。

跨越了太多时光，度过了太多悲喜，抚摸过太多生活的细痕、生命的动荡。分开的时间不短，足够让她们体悟更多的生死；分开的时间不长，如果无法相见，她们可以许下来生。

无论来生还有多少荆棘需要斩断，多少山海需要跨越，多少寒暑需要经受，那超越亲情的友谊，怕是比生命还要珍贵吧。

宋明臻向碧落点了一下头，碧落也点了一下头以示回应。这么多年的默契不需要多余的言语，更不需要什么誓言。碧落知道，宋明臻会竭尽全力，无论她要用什么办法。

城门口附近，随着一声刺耳的哨声，一支信号烟花冲天而起，划破长空。在这个烟花的催动下，城外隐藏多日的军马抖擞了精神，城内等候多时的朝廷军也行动起来。李素生的动作快速而隐秘，没有让朝廷军立刻发现踪迹，但随着城外兵马赶到，带军械叩门，打算攻入京城，李素生也带人和朝廷军展开了搏杀。

指挥朝廷军和李素生搏杀的不是旁人，而是从战场上逃下来的胡可都。胡可都以为总算有了一雪前耻的机会，总算可以在陛下面前展示他的忠心，所以激发着全部力气剿杀李素生和即将闯进城门的军马。

对于双方来说，这都是一次没有技巧、没有章法的厮杀，只是这场厮杀对于李素生来说太过不公平。

没有足够的兵力，没有锋利的兵刃，更致命的是，他所带的不过是充作暗桩的百姓和几个临时拼凑的杀手。城外曲百兽挑选的兵马固然战力强悍，可隔着厚重的城门，也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罢了。

更糟糕的是，源源不断的禁军也在阔脱的提前安排下骑马赶来。腹背受敌时，李素生根本没有能力为竭力攻城的城外兵马打开城门。

宋明臻这边的情况并不比李素生好，甚至于，她的境遇更加艰难。

她确实顺利找到了沙雪白狼窝军械库，找到了在门口站岗的头顶光秃、皮肤黝黑、一脸褶子的门房老九，向他出示了调兵虎符。可是，门房老九接过虎符走进军械库，半晌不露头。等到宋明臻忍无可忍、即将闯进去的时候，从军械库里涌出几百个人。

他们亮着刀兵，咒骂着、谴责着、哭嚎着、威胁着，互相惊恐地看着对方，不分敌我，不念旧情，好像随时都能置对方于死地。包在外围、距离宋明臻很近的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一手提着门房老九的头颅，一手高举着虎符，用一双野狼一般残酷冷漠的眼睛，注视着尚不知情况的宋明臻。

原来张兆昌所料非虚，他们三兄弟培植的兵马已经不是一条心，其中的很多人被宋华庭暗中收买。在三兄弟生死存亡的时刻，一些人要做出新的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