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皇帝如此询问，尤其作为曾经被议过储的皇子，必然是心惊胆战的。司砚一个头磕下去，话都不会说了。他被司钺搀扶起来的时候，朝服都被冷汗浇透了。

司钺总算完全收敛了笑容，说：“我本就不稀罕这个位置，坐这么久，不过是给那些追随过我、想出人头地的同袍们一个答复。你很好，你是父皇此生唯一一个值得我佩服的功绩，父皇将他能给你的最好的东西都给你了，才将你雕刻得如此卓越。这个位置交给你，我很放心。”

“陛下，臣无能，不堪大任，求陛下三思！”司砚头都不敢抬，一向自诩聪明的大脑此时也没了用处，手在轻微地抖着。

司钺却说：“我不是试探你，而是请求你。天地浩大，我太想和她一起去看看了。她的身份，你是知道的，她的脾气，你也了解。她为我做了太多，也失去了太多，我一刻也不想让她等待了。江山美人不可兼得，我想自私一次。你爱你的夫人那么深，自然也能明白我的心情。一个月之后，我下退位诏书，去燕北做我的潇洒王爷，给天下子民镇守国门。瑨国的江山，就请你殚精竭虑了。”

从宫中出来，司砚还精神恍惚，不辨真假。他不是没有想过自己登基称帝的场面的，毕竟他被父皇养在膝下那么多年，学的就是治国安邦之道。但自从司钺在万众瞩目中成为天子，且一直尽心竭力，文武并重，他就早早打消了那个念头，连做梦都不会梦到了。他以为，做个闲散王爷远离朝堂纷争，是他未来的全部内容。

可今天，司钺告诉他，要把江山交到他手上，让他去坐天底下最高的位置，他怎么能不惊讶？怎么能不怀疑？

他曾以为，他还算是个情种的。在叶明德被处死、叶弘波被贬谪、叶家完全倒台之后，司砚独自一人去了叶家祖宅，不顾身份地跪在叶弘波和叶蓁蓁面前请婚，一跪就是两日。那两天正赶上下大雪，南阳的天尤其冷，司砚静静等着叶弘波的答复，直至体力不支，冻得昏迷。被叶蓁蓁救醒之后，在高烧未退、多处冻伤的情况下，他发毒誓，说此生此世，只娶叶蓁蓁一个女子，不纳任何妾室，更不和任何势力联姻。

叶蓁蓁便问：“如果我不能诞下子嗣呢？”

司砚答：“那就说明我楚王府一脉门衰祚薄，不可妄求。”

“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先你一步而死呢？”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会陪着你一起离开，不让你孤单一人。”

叶蓁蓁的眼眶红得更厉害了：“可是，伯父和父亲都是戴罪之身，我也……我对你的将来没有任何裨益。”

司砚又说：“我喜欢你，只是因为你独一无二，和你的家世无关，和任何别的什么人都无关。我有我的责任，所以在你的家族荣耀和江山稳固之间，我选择了后者，但这并不代表我能承受失去你的痛苦。我早就想好了，如果不能和你携手共度余生，我愿意终身不娶，给你赔罪。”

“你，何罪之有？”叶蓁蓁抿了一下温润的唇，说。

于是，在新君的见证下，他如愿地不受任何名利束缚、势力威胁，和叶蓁蓁走到了一起。

他以为这个世上，肯为了一个女子而赌上余生的人少之又少，他甚至以此为傲，有一点沾沾自喜的味道，没想到司钺和宋明臻，才是爱情最了不起的奉行者。

在一个月内，司钺迅速整顿好了边境防务，选拔了朝堂上最信得过的文臣和武将，选出了他任期内最后一批科举进士，于怀楚五年四月十四，下退位诏书，自放为燕王，带兵镇守瑨国朔北门户。楚王司砚被三辞三请，立为新君，叶氏为皇后。

史书上记载，燕王司钺离朝时，新君拜送，道：“臣弟及后世子孙，必代代感念皇兄，绝不僭越为难。天地为证。”

司钺身穿黑色战甲，披黑色披风，转头笑道：“自此之后，臣为天子守国门，普天之下，率土之滨，均依从陛下号令。臣，亦然。”

又三年，暮春时节，燕北的风依然有些寒凉。宋明臻怀上了第二个孩子，近日尤其懒散困倦，手里拿着一本碧落寄来的民间话本子，躺在司钺为她搭建的秋千上晒着太阳昏昏睡着。司钺怕她着凉，取了一个薄毯子小心地给她盖在身上，静静地欣赏她的睡颜。

自从到了燕北，宋明臻肉眼可见地胖了，脸蛋也粉粉嫩嫩的好看。她刚刚吃了好些甜点，不过似乎意犹未尽，就是在梦里，嘴巴还一抿一抿的。

刚满两岁的长子司牧野抱着一个花瓣即将落尽的桃花枝，在乳母的陪伴下摇摇晃晃地走来。等着牧野走近了，司钺才将眼神从妻子身上移开，放到儿子那里去。他把儿子抱起来，以免小家伙淘气，吵醒了他母亲。

可小家伙咿咿呀呀，分明要去摘宋明臻头上束发的木簪子。

那簪子雕刻得极精巧，一眼就能看出是九条尾巴的形状，因为雕刻得精细，连尾巴上的毛都能隐约辨识出来。

这支簪子是旧的，是去年大寒时，司钺送给宋明臻的生日礼物，前两天他又雕刻了一个桃花样式的簪子，宋明臻欢喜得紧，说要等着过几天碧落从京城赶来串门子的时候，戴出去显摆。

九尾簪子引起了儿子的注意，司钺却不惯着他，一边远离妻子一边小声说：“臭蛋，你自己摸一摸，你脑袋上有几根毛？你要是把我媳妇儿吵醒了，我就把你的头发全剃干净！”

臭蛋是司牧野的小名。司牧野出生的时候折腾他娘整整一宿，守在门外的司钺几次想冲进产房，把那小东西剖出来埋了。就在司钺快要昏过去的时候，天亮了，司牧野出生。

牧野这个大名是宋明臻起的，臭蛋这个小名出自司钺。

想着宋明臻怀里还揣着一个，且月份越来越大，司钺就紧张得什么似的，搞得他的麾下将领们都战战兢兢。将士们都说，这会子要是出现什么北狄余孽或者沙匪就好了，燕王定能把他们砍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不许哭！”司钺看待臭蛋像看待仇人，不过眼下好像如何恐吓都不管用了，司钺只好学着宋明臻的样子耐着性子哄着，“你不哭，爹就给你讲故事。讲什么呢？嗯……《健忘的齐人》吧。”

宋明臻迷迷糊糊的，就听见司钺讲那个老掉牙的故事：“从前齐国有个人得了健忘症，他什么也记不得。听闻邻村有一位神医可以医治这种病，他的妻子就催促他去看看……”

山河太平，家宅安宁，如此，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