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二十八岁的时候，关宛白的身体已经不大行了。

那种钻心的疼痛再次卷土重来，遍布了她的全身。起先她还并不怎么在意，能忍，也不剧烈，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越来越疼，也越来越熟悉，整夜整夜地睡不好觉。

到底还是李知节发现了她的异常，问她到底怎么了，然而她只是含着眼泪说不出口。

后来他带着她看遍了北城的医院，甚至在国外也飞来飞去看了不下十遍，可是依旧得不到答案。

那一刻，李知节突然也明白了她为什么不说话。

李正在去年结了婚，娶的是冯云深和孟倩的小女儿，就比他小一岁。

从知道关宛白生病的那一刻起，他们夫妻俩也是常常回来，一坐就是一整天。李正从来不过问她的病情，只是每次陪她喝药吃饭的时候都妥帖的不像他。

关宛白每每还趁着这个时间和他们开玩笑，说她年轻的时候都没受过李正这些待遇，她自顾自地说的开心，可是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后来时间长了，关宛白的气色越来越不好，甚至连走路都成了奢望，要去哪儿也只能依靠李知节。

她不想让他们看到她的狼狈样子，所以后来每次她都把李正他们赶回去了。

李知节反正是没办法了，在一起住了这么多年，她总不能把他也赶出去吧。

“李知节，我想去画室。”她坐在院子里的大树下，阳光穿过错落斑驳的树叶打在她脸上。这么多年过去，她的眼角有了细纹，象征着衰老痕迹的皱纹也爬上了她的脸。

她总说接受不了自己变丑，可是时光飞驰，她接受了自己自然的老去。

岁月好像格外偏爱她一些，即便是皱纹，在她脸上都是一种独特的韵味，是一个有被好好对待，有被认真爱护的人。

李知节把人抱到了画室然后便出去给她做饭了，虽然，她现在吃不了多少。

自从身体不好以来，关宛白几乎是每天都泡在画室里，她这一生，得过不少奖，她每一次都会因为自己的作品在舞台上闪闪发光，他也每一次，都会在底下给她悄悄拍照，一张又一张照片，全部在他的朋友圈。

李知节想，她大约还有什么画没画完，所以才会固执的把他赶出来，固执的要画完那些画。

她今天结束的比之前都要早些，他的饭才刚做好她就敲了门让她把她弄出来。

饭桌上她小口喝着粥，只是双手会疼的发抖，所以总会撒出来。

李知节总会等她喝完然后收拾剩下的残局。

“你今天出来的很早。”他边给她擦着手指边说。

“我画完了，以后都不会进去了。”她现在说话都跟吊着一口气似的，没什么力气。

“这就画完了？不给我看看？”

关宛白摇了摇头，这是拒绝了。

见她不愿，李知节没有再强求。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接下来的几天关宛白格外喜欢和李知节待在一起，即便是他在做饭她都要坐在他旁边，眼睛一直落在他身上。

还会话多的跟他说些没什么意义的话，好在李知节从来不嫌烦，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这天吃完饭后，关宛白要李知节带着她在院子里乘凉。

正是夏天，热燥燥的，李知节拿着蒲扇给她一下一下地扇着。

只是今天的关宛白有些奇怪，一直看着他，似乎是贪婪的想要记住他的脸。

坐了一会儿，她甚至还伸手摸了他。

“怎么？这么喜欢我？老了还跟流氓似的。”李知节另一只手捉住她的手，说话还是没个正型。

“李知节，你都有白头发了，也有皱纹了。”关宛白看着他讷讷地说。

“是啊，这些年可是为你操了不少心。下辈子咱俩换换，关大小姐让我也享享福，替我操操心呗？”

“李知节，你抱抱我吧。”她难得的提了个要求。

关宛白如愿的再次抱上了人。

她紧紧抓着她，声音有气无力:“李知节，我好疼啊。”

“我知道，我知道的。”他总感觉下一秒人就要从他旁边离去了似的。

关宛白指了指大树下:“关大花埋在那里，我要去找它啦。”

“关宛白，下去了别去找陆长尽，你等我。”

“也别找别的男人，等我。我还和这辈子一样给你操心。”

“你好好活着，我才不想那么快见到你，天天被你管着烦死啦。”关宛白故作轻松地吐槽她。

后来，她问了他最后一句话:“李知节，你说我们，到底算不算摆脱剧情？”

说完后不到一分钟，她抓着他的手一松，慢慢垂了下来，缓缓闭上了眼睛，在他怀里，温度一点点的变冷。

他就这么抱着她坐着，晚上李正他们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他的父亲抱着他凉透了的母亲坐在院子里，一如多年前，他们年轻时。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李知节一手操办完了关宛白的丧事。

李正清楚他他父亲对母亲的感情，所以三天两头带着妻子回来，不过几次之后，李知节干脆也不让他们来了。

说他一个人好好的，也不会怎么样。

她没了之后，李知节突然觉得很不习惯。做饭都简单了不少，也不用半夜时常醒来逮偷喝冰水的关宛白，更不用回答她那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他好像自由了，可是他总会想起那个麻烦精。手机里的照片他看了一遍又一遍，从她年轻到年老，即便容颜不在，他还是很爱她。

唯一有些悲哀的，大概就是他们没什么合照。除了那年毕业他找借口和她拍的毕业照，当年拉着她硬拍的红底照，再就是一张结婚证上的照片，除此之外，他们再没有任何合照。

她爱他吗？他一直在纠结这个问题。

他们结了婚生了子，相伴了一生，他好像还是不敢肯定她爱他。

眨眼之间入了秋，李知节又开始种玫瑰。每一株都是精心呵护，每一株都是仔细又仔细，就好像等到玫瑰开花，他就完成了他的使命。每天起早贪黑，浇水施肥，也只是为了这些花。

大约是这次上天不想辜负他，他当做宝贝的玫瑰在次年春天开的很好。那天凌晨，他选了最饱满的玫瑰，给她包成一束花，趁着太阳尚未升起，放在了她的墓前。

也落下了一滴思念的泪。

又一个第二年，他们终于又添了人丁。李知节每年都种玫瑰，空余时间替他们偶尔看看孩子。

那个孩子，很像关宛白。

关宛白总抱怨李正一点都不像自己，为此生了好几次气，后来他们的孙女，李不渝真的很像她，她见到了大概会很开心。

李不渝三岁的时候古灵精怪的，看见什么都好奇。

有一次钻进了后院，出来就欢欢喜喜地拉住他的裤脚。

“爷爷爷爷，后院里的花是什么呀？”

“是玫瑰。”

“为什么要种玫瑰呀？”

“你奶奶喜欢。”

“奶奶？那她现在在哪里呀？”

“她死了，在还没有你之前。”

“那等明年的玫瑰开了，我和您一起去给奶奶送玫瑰好不好？”

“好。”

再后来南风的儿子要来借关宛白的画稿，李知节才打开了那间画室。

关宛白不愿意让他看，他后来再也没进去过。

那孩子出来的时候，把一份很多的画稿放在他手里:“叔，这画稿应该是还没来得及装订的，您好好理理，别都吃了灰。”

他走后，李知节拿着画稿坐在她曾最喜欢的摇椅上，一张张看着她留下来的画。

那些画上，是他，是他们。

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偷着记下来的，有很多他，做饭时候的，小时候哄李正的，还有老了有皱纹的。

有些画稿下面甚至还标明了他们的对话，还顺带着会有关宛白对他的吐槽不满。

李知节一一将这些东西看过，长叹一口气躺在摇椅上微微的摇。

他第一次敢肯定，关宛白爱他。

一如多年前关宛白走的那一天，阳光很好，有浅浅的微风。

李知节也在这把摇椅上，平静，安稳，无憾地走完了这一生。

而这一天，刚好是5.12，他们相遇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