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的刹那，方觉忽生一念：离开今古街！

一切过于顺利，让他心生警惕。

上清村一直在，祠堂古井也一直在。

方觉在仙界苦寻证帝法门而不得，好不容易寻到了铸天宫的法门，千辛万苦跨越不知道多少世界回来，天门后的天塔居然就关联到祠堂古井，怎么会这么巧？

离开今古街，就不会有大婶上门介绍远房侄女，不会有张显白上门显摆，英叔不会让他在年轻人里带头，不会考虑给不设防的今古街修建古代的防御城墙，未来如何守护……这些纷纷扰扰的累积起来，有那么一瞬间，方觉觉得今古街就是负担。

离开今古街，天塔一样可以观想出来，只不过时间需要更长。

现在，上清村的古井就在那，敞开着，就好像一个妖艳的妖女张着血盆小嘴对他说：“快来啊，快活啊！”

九层妖塔最里面的那个女妖，恐怕是妖界最深的秘密，方觉承她的情越多，牵扯就越多。

现在，趁牵扯不深，他可以离开今古街，找一个类似水帘洞天的秘地，闭关。

方觉从床上起身，走下一楼到院子里的时候，渐渐平复下来。

不贪，不执，一切随缘。

打开大门，今古街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方觉迈步在青石板上，空气清冷。

今古街的早晨是热闹而纷杂的，房屋随着高高低低的青石板路而错落其间，人们聚集在早点摊子周围，在腾腾热气中闲聊。

“我滴个天，年轻人就是能造，张德家儿子昨晚上带了个女的回来，叫了一晚上。”

“你这老不羞的，听年轻人的墙根。”

“哪是我想听啊？”

“铜川镇的黑豆向纪老师表白了，惨遭拒绝，听说天没亮就走了。”

“走哪去呢？”

“听说是去洪江府。”

“这是啥戏码？”

“嘿嘿，不过外出十年，衣锦还乡，谁高攀不起的戏码。”

……

众人见到方觉，马上话题一转，落在他身上。

“觉伢子，现在年轻人多了，搞得街上乌烟瘴气的，你得带个好头。”

这是一向对方觉有期待的。

“觉伢子，你还想着水妹子？”

这是一向关注方觉与林秋水情感历程的。

如果心静不下来，听到耳朵里就会觉得聒噪不休；如果心静下来，听的就是人心和世情。

方觉坐下，要两个热气腾腾的大肉包，一根手臂粗的大油条和一海碗豆浆，一边吃早餐，一边应着大叔和大婶们的话。

当方觉说“感情随缘”的话，大婶们来劲了，又开始介绍娘家侄女。

“水妹子是漂亮，方圆百里都挑不出来的，但是太仙气了，不是过日子的。”

“是啊，我这个侄女，屁股大，好生养，人特别贤惠。”

“我这个比她们都好，我手机里都有照片，你看看。”

……

老爷们看不过去，其中一个说道：“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人家就是喜欢水妹子，你们还想拆散人家不是？”

这些大婶都不是自家的，大叔们说话也用不着客气。

“就是，水妹子从小就是有主意的，她如果回来，知道你们这些老娘们在撬墙角，不定怎么收拾你们。”

这话一说出来，大婶们立马不敢说了。

水妹子别看是晚辈，又是个女娃，今古街的那些调皮捣蛋的男娃都不敢往她跟前凑，是个厉害的。

一个大婶连忙找补：“我们也只是顺口说说而已。”

一位大叔道：“真为你们侄女好，找张大师要一张因缘符，真管用。”

“真管用？张大师不是就那个治小儿遗尿的灵吗？”

“老皇历了，张大师现在功力见深了，昨晚上相亲那个谁谁就贴了一张因缘符去，结果两个人一见钟情。”

“真的假的？”

方觉闻听，心中一动。

正好吃完，方觉站起身讨个饶，在叔叔婶婶们的笑声中离开。

走过一个十字街口，方觉离开主街，拐入旁边一条小巷子。如果是外地人，还真可能在七拐八拐的小巷子迷路，方觉却是轻车熟路，十分钟不到就看到张大师的张宅。

张宅要比方宅阔气多，一进两院的大院子，外面是白墙，雨水侵蚀下远看就是好大一块水墨侵染画；门是木门，比方宅宽一半多，还有青砖雕的门头，一看就阔气。

晚上走到巷子里看不真切，只要看门上调挂一朱红的灯笼就知道是张大师家。现在白天，朱红的灯笼高挂，倒也没那么显眼。

张大师真名张华富，买了他符箓有用的人叫他“张大师”，买了没用的私底下就叫他“鬼画符”。

今古街的小孩误闯到上清村回来生病的，有的家长就会找张华富要几张符烧了化水喝。

张华富方觉也是认识的，他跟林秋水养父林伯安好像是师兄弟。

走了几步，方觉感觉异常，张宅太安静了。

张华富画符需要静心，安静并不显异常。但是有人靠近宅子了，前院柚子树安窝的那只老鸦应该会“呱呱”叫几声。

很快，方觉来到门前，手扣门环，啪啪啪敲了三记。

里面没动静，方觉又敲了三下门环，喊道：“富叔，富叔，在吗？”

连喊三声，里面没人答应，方觉手上轻轻用力，门哑的一声推开。

方觉迈步进了前院。

前院大多是青砖铺就的地面，靠墙是砖砌围拢一小片菜地，里面栽了一些随用的青菜、芽白、韭菜之类。

前院当中正对堂门的放在一个大鱼缸，里面有两尾荷包鲤鱼，鱼缸的沿上站着那只老鸦，目光悲哀地望着方觉。

方觉紧走了两步，迈过门槛，进入正堂。

正堂大门后就是天井，早上的光性成道道光柱照进来。方觉一眼看到趴在八仙桌上张华富，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黄表纸，碾磨好的朱砂，旁边还有一酒葫芦。

真出事了！

方觉一步越过天井，径直来到正堂八仙桌前。

方觉先用手按了下张华富颈脖，已经死去多时。

张华富趴在桌上，头往墙上的手持木板赤足踏歌而行的八仙之一蓝采和，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

“蓝采和啊 醉酒当歌，红颜易老转眼桑田泛清波……”

方觉耳中想起富叔拎着酒葫芦穿行大街小巷时最喜欢唱的歌，与阴恻高冷的林伯安相比，富叔称得上潇洒如仙。

此刻，张华富脸上满是笑意。这笑意绝不是九叔、达叔他们死前的那种，而是一种充满法喜的笑意。

桌上有张华富已经画好的符，灵光透射，可见这些符箓都是灵光的。

过去，富叔画符十张可能就一张有用，突然一下十张有七八张有用，自然是件高兴的事。

这还不是导致富叔死的原因，是因为符门传承太大，即便是泄漏一点，以张华富的根器也承载不了。

这种死亡即便仙界也较为罕见，称之为“法喜死”。对修士而言，这其实是喜丧。

修士若能转世，后世会有一个不错的修行基础，修行起来也会有不错的法缘。好法缘，说白了，就是不用去找师父，师父会找上门。

虽是喜丧，方觉心里还是郁郁，四大“恶”叔刚走，富叔接续，这实在让人高兴不起来。

方觉正想着，街上广播忽响：“今古街居民，紧急通知！紧急通知！九点电视直播，最新讲话，最新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