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星喊了很久，里头的木门才打开一点缝隙，男人探出脑袋，凶神恶煞地问：“你找谁？”

他比徐子星还矮上一截，一张嘴，满口的黄烂牙，皮肤被晒得黝黑，纹路极深，看着比徐海峰还老。

可能是孕妇的公公，也可能是孕妇的丈夫。

徐子星沉住气，平静道：“我社区医院的，听说你们这屋有孕妇要生了，到社区医院登记了吗？”

男人吼道：“我们直接去医院生！要登记个啥子？”

“登记后，新生儿和产妇就可以定期到社区医院免费体检、打疫苗。”

听到“免费”两个字，男人的脸色立刻缓和下来，回头看一眼身后。

这一瞬间，徐子星透过铁门栏杆看到屋内有个铁笼子，笼子里躺着个穿黑灰色衣服的人，蓬头垢面的，细看之下，腹部高高隆起。

是那位孕妇！

徐子星瞳仁一缩，正想再看清楚一些，男人回过头了，她赶紧收回目光。

“那我下午去登记！”男人说着就要关上木门。

徐子星拿手抵着，说道：“需要带产妇的身份证和你们人二的结婚证！”

男人脸色不太自然，但很快就掩去，重重关上房门。

徐子星没走，仔细听着里头的声音。

呜咽声中，穿插着老妇和男人对话的声音：

“是哪个？”

“说是社区医院的，让带身份证和结婚证去登记。说是登记了，娃儿可以免费体检、打针。”

“你们两个都没有结婚证，登记个啥子？”

“好嘛！那俺不去登记了嘛！”

交谈声渐渐小了下去，直到再也听不到任何东西，徐子星才离开。

她小跑着去了附近的派出所，一进门，就看到上次办徐子豪打人案的陈警官，陈警官也认出了她，问：“怎么了这是？你哥又犯事儿了？”

“不是我哥……”徐子星顺了顺气息，“我们小区，有个孕妇像是被拐卖的！”

陈警官一听，赶紧把她带进大厅：“快说说是怎么回事儿？”

徐子星便把孕妇可能是智障人士、几番偷跑被打、俩人没有结婚证、且孕妇被锁在铁笼里的事情全跟陈警官汇报。

陈警官一听，也高度怀疑是拐卖，立刻进系统查流动人口登记，没查到孕妇一家的信息，决定立刻出警上门调查。

他交代徐子星：“我们会以登记流动人口的由头上门，你暂时不要对外说这个警是你报的，也不要再去这家问事情！”

徐子星点头：“好，我知道了。”

她回到家，李沅沅刚做好午饭，徐子豪下了课，坐在客厅喝果汁，跟徐海峰一起看电视。

“子星回来啦？”李沅沅在厨房里喊，“快洗手吃饭了！”

徐子星带徐子豪一起去洗手，用洗手液帮他把手彻底洗干净，然后和他一起去厨房准备吃饭。

“子豪早上情绪怎么样？”她问李沅沅。

李沅沅解下围裙坐了下来，看着儿子笑道：“挺好的，老师夸他今天情绪有进步。”

徐海峰登时就说：“我就说你得经常回来！回来帮忙带你哥！你看你昨天一回来，他状态就好了！我和你妈年纪大了，带不动了！”

李沅沅使劲朝丈夫使眼色，又小心翼翼地看着徐子星，生怕她不高兴。

徐子星没说什么，淡淡道：“我下午去书店给子豪买书。”

徐海峰这才满意。

吃过午饭，徐子星哄徐子豪午睡，两点的时候苏老师来了，徐子豪便开始上课，徐子星背上包准备去书店。

一出家门，看到保安室门口围着些人，其中还有警察，徐子星猜到可能和孕妇的案子有关，赶紧走过去，佯装什么都不知道的路人，问：“怎么了这是？”

保安说：“4栋打孕妇的那户，男人和婆婆都被带走了，警察现在在跟街坊们问话！”

徐子星问：“那孕妇呢？怎么处置？”

警察边记录边说：“送到妇幼医院检查了，之后会安排她采血进血库比对。”

这意思，应当是已经确定拐卖行为。

徐子星放下心，骑共享单车去书店。

她买了几本主题为“宝宝是如何诞生的”的绘本，晚上哄睡徐子豪前，边读给他听，边跟他解释那天被打的孕妇是有了宝宝，肚子才那么大，不是因为生病了。

一提起那名孕妇，徐子豪登时激动万分地用手去比画肚子：“肚子！大大！打！打！”

徐子星按住他的手，耐心道：“不能打人家的肚子，会痛痛！会被警察抓走！”

“警察不抓！警察不抓！”

“子豪不打肚子，警察就不抓。”

徐子豪这才安静下来，乖乖地躺回去。

徐子星继续读绘本给他听，柔和的夜灯下，她声音温柔坚定，徐子豪一开始一知半解地听着，经过她反复的强化和询问，慢慢消除了那日的恐惧。

徐子星指着绘本上的孕妇问：“还会怕吗？”

徐子豪拉着被头，半张脸掩在被子里，露出一双单纯的眼睛：“不怕了。”

第55章 再见霍昀

徐子星满意，抬手抚了抚他的额头：“睡吧，晚安。”

…

徐子星陪了徐子豪三天，确定他情绪没问题，才启程返回深圳。

去动车站前，她顺道去了一趟派出所。

陈警官和她说：“她没有身份证，智力障碍，无法得知其年龄和出生地，医院评估出来的年龄在25至30之间。和男的没有结婚证，男的声称她在外头游荡，把她捡回家过日子。”

徐子星气道：“不一定真的是捡回家的！有可能是买来的！这就是拐卖！”

陈警官面色凝重：“我们已经上传了孕妇的血样到血库，正在为她寻找家人，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

徐子星向他道了谢，离开派出所，前往动车站，一出深圳北站，立刻打车去坪山的HYD总部。

HYD的法务总裁亲自接待她。他对徐子星在IPO中的表现很满意，认为她不仅高效、尽职尽责，且专业能力过硬，只中意她，愿意为了她而多等这些天。

得知他们希望律师常驻香港，徐子星实诚道：“我目前已经从香港瑞华调到深圳瑞华了，常驻深圳，这点似乎不符合你们的要求。”

对方诧异道：“你当初不是香港的律师吗？好好的怎么突然回深圳了？”

徐子星没提家事，婉转道：“想和家人在一起。”

对方点点头：“了解，咱们中国人就是重视亲情，这是很好的品质！”

“但深圳过去香港很方便的，贵司这边一旦有事需要我到香港处理，我马上就能过去，其实差别不大。”

对方想了想，站起身，同她握手：“合作愉快徐律师！”

徐子星向他鞠了一躬：“谢谢您！合作愉快！”

他们当场就签了合同，HYD那边很爽快地盖了公章，徐子星把合同带走，回律所补公章。

人刚走出HYD园区，田菲就来了电话。

“徐律，陈颂问您考虑得怎么样了？说您如果无意合作，他们就要另找律师合作了。”

徐子星才发现自己都快忘了这茬，连忙道：“我回深圳了，现在在坪山，他们这会儿有空面谈？我得了解一下案子才能决定做不做。”

田菲与陈颂沟通过，很快又回了电话过来：“陈颂说，他和霍总最近都在前海企业那边，让您方便的话找时间过去。”

“地址发我，我现在就过去！”

徐子星改道去前海，在园区一家不起眼的五层工业楼里见到了正和甲方开会的霍昀和陈颂。霍昀透过会议室透明的隔断墙看到她，跟陈颂说了几句话，陈颂便迎了出来。

“徐律师您来了。”陈颂热情地将她带到隔壁办公室，“您喝咖啡还是茶？”

“矿泉水就行。”

陈颂就从大班桌后拿了一瓶依云过来。

徐子星接过：“谢谢，我平时就喝这款水。”

陈颂笑着在她对面坐下，拿出手机操作了几下，说：“我把亿家安的资料发您邮箱了，您稍后有时间可以看看。”

徐子星立刻进入手机邮箱，打开文档快速过了起来，看到过去五年的财报，诧异道：“公司创立至今五年时间，一直亏损？”

陈颂笑笑：“对，前期一直在烧钱做研发。”

徐子星继续往下看，看到这家企业这次上市打算募资的金额，更不可思议了，说：“连续五年累计亏损四十多亿，却计划募资百亿？”

“是的。这次霍总会按科技类行业最高的费率支付瑞华法律服务费，募资一百亿的话，服务费就是一千七百万。”

徐子星蹙眉：“这跟服务费无关，问题在于这家企业存在几个问题，例如——成立时间短、产品单一、连续亏损。它真的能做到百亿募资吗？”

陈颂笑着点头，压低声音：“募资这块，霍总已经谈好了，不必担心，没问题。”

徐子星越发确定这家企业有王炸技术，侧过脸看着隔壁会议室的霍昀，问陈颂：“我想知道霍总为什么要找我，他明知道我的风格。”

“这个我不太清楚，您稍后跟他面谈的时候可以问他。这次给瑞华的费率之所以给到行业最高，是因为这个案子需要封闭两个月，封闭期间禁止离开厂区，徐律师您这边没问题吧？”

徐子星回神看向陈颂：“两个月都不能离开工厂？那我周末可以回家看家人吗？”

“不行。”

“那我需要一点时间考虑。”

“行。”陈颂起身，“您先稍坐，霍总马上就过来了。”

他回到会议室，在霍昀耳边说了什么，霍昀立刻就看向徐子星这边，徐子星尴尬地对他笑了下，他也对她点了点头，很快从那边走了过来。

办公室门关上，霍昀在她对面坐下，公事公办道：“听陈颂说，你有事情要问我？”

徐子星腹诽：没事问你，你从此不跟我说话了是吧？真是绝情。

想是这样想，到底不敢说出口，俩人已经不是那种可以开玩笑的关系。

徐子星轻咳一声，没看他的眼睛，视线停留在他眉心三角区：“是，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找我做这个IPO，你不怕我又给你制造麻烦？”

霍昀笑了下，后背往椅背靠去，双腿敞开着，显得整个人把握十足。

“陈颂刚才把企业基本情况发给你了吧？这个企业成立五年，烧了四十多亿才做出一款手表，报表很难看，但也很干净，没有任何违法违规的地方。”

直觉告诉徐子星，肯定不是这个原因。

“企业干净的话，那你随便找个有签字资格的香港证券律师就行了，其实没必要花17个点的行业最高费率找我。”

霍昀敛笑，淡淡看着她，反问：“如果我说——把挣钱的机会留给老熟人。你会不会安心一点？一千七百万标的的案子，扣完税，你能拿到三百多万吧？你不是打算在深圳买房？”

徐子星一噎，羞耻感从脚底直往脑仁钻，过去一直努力维持着的体面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霍昀知道她的家庭，也知道她缺钱，所以施舍了这个案子给她。不是因为她的能力，也不是因为其他，仅仅因为他们是老熟人。

徐子星真的很想当场拒绝掉，可黎昕的“追杀”、李沅沅的疲惫、徐子豪的未来都是一股股的压力，拧成粗壮的麻绳勒在她脖子上。

她咬了咬牙，站起身：“那就合作愉快了霍总！”

霍昀伸出手，她犹豫几秒，握了上去。男人掌心干燥温热，不轻不重地握着她，很快放开。

“对了，这个项目的封闭时间是两个月，要求全封闭，期间不能离开厂区。”

徐子星稍稍有点犹豫，还未说话，霍昀又道：“考虑到你的特殊情况，一旦老家有事，你可以向我求助，我会派人处理。”

“不止是老家的事……”

霍昀脸色一变，片刻后嘲讽地笑了下：“怎么？得去北京找冯磊？”

他莫名其妙提起冯磊，徐子星知道他在讽刺自己，烦躁道：“我刚跟HYD签了三年，有事随时得去香港！全封闭两个月，万一HYD那边有事需要我去香港，我怎么跟人交代？”

霍昀听了，脸色稍稍缓和：“到时候再说。”

徐子星就知道他让步了，口气也软了下去：“如果你允许我到时候有事可以去香港，那咱们现在就签约。你不同意，那就算了，我也实在是没办法。”

“可以。”霍昀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两份文件放到桌上，“没问题就签了吧。”

徐子星坐了回去，一页一页审核。

“子豪情况怎么样？”霍昀问。

徐子星边看协议边说：“已经处理好了，他没事了我才来深圳。”

“是怎么回事？”

徐子星就把孕妇的后续提了下，霍昀听了，沉默了很久，直到她在协议上签完字了，他还沉默着。

徐子星把协议递给他签，看他还在发怔，问：“怎么了？”

霍昀回神：“你知道为什么街上男流浪汉的数量要远比女流浪汉多？甚至有的城市见不到女流浪汉。”

徐子星不知道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摇了摇头。

“因为大部分走失的低智女性，下场都会和这位孕妇一样——被拐卖。她们很大可能在一个家庭生完孩子，就被转卖到下一个家庭，就像一头只负责下崽的牲口，永远在生育。”

徐子星想起那名孕妇就是被锁在铁笼子里的，浑身一震，错愕地看着霍昀：“我以为她就是被这家买了，然后被逼着结婚生孩子，没想到……”

霍昀神色凝重地看向窗外：“小海星就有几位孤独症女孩，试想如果她们走失了，或者庇护她们的家人不在世上了，她们的命运，是不是也会像这位孕妇一样？”

徐子星震惊道：“那……那要怎么办？”

霍昀回眸看向她：“好问题。”

他似乎不想再多聊，拿着协议站起身，回到身后的大班桌，刷刷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就让陈颂过来带徐子星去盖公章。

进电梯前，徐子星转身看一眼，就见他又回到会议室继续工作。

…

徐子星回到福田，天还没暗，抬头看着律所所在的楼层片刻，紧了紧提手袋的五指，深吸一记，走进一楼中庭。

包里有两份标的超过两千万的案子，她要把协议书甩到黎昕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