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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威廉·萨默塞特·毛姆 | 分类:历史 | 字数:46.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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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9章
菲利普凄凄惨惨地过了一夜。他已告诉女房东晚上不回来,因此,他没有吃的,只
好到加蒂饭馆吃晚饭。然后,他回自己的公寓。但他楼上的格里菲思正在开晚会,喧闹
声使他的痛苦更难熬。他上杂耍剧场去,可是星期六晚上只有站票,站了半个钟头之后,
他的腿也酸了,节目又乏味,于是便回家了。他想看书,注意力却集中不起来。用功是
必要的,过两周就要考生物了。虽然简单,可是近来他学业荒废,什么也不懂。幸而那
只是口试。他相信,两周以后可以把这门学科掌握得足能应付过去。他对自己的聪明充
满信心。他把书本扔到一边,专心地考虑萦绕在他脑子里的事。
他狠狠地责备自己当天晚上的行为。为什么要求她要么跟他一块吃饭,要么就别想
再见他的选择呢?她当然拒绝。他应该原谅她的自尊心。他已破釜沉舟了。如果他认为
她现在正在难过,那他心里也就会好受些,可是他是深知其人的:她对他全然冷漠。要
是他放聪明点,就会假装相信她的谎言;他应该有力量掩饰他的失望;有自制力控制自
己的脾气。他说不出为什么会爱她。他读过了发生在爱情方面的理想化了的书,可是从
她身上,他看到的是她本来的面目。她既不风趣也不聪明。她脑子平庸,却有着令人,
厌恶的狡黠的市民习气。她既不文雅,也不温柔;她称自己是机警的。她所赞赏的是对
老实人耍小聪明。欺骗人总能使她心满意足。当他想起她的“教养”和吃饭时的“文雅”
时,菲利普不禁放声大笑。她受不了一句粗话。她的词汇有限,却偏爱玩弄委婉的言词。
忌讳也特别多,处处指责这也不恰当,那也不合适。她从来不说“裤子”,而说“下
装”;她认为擤鼻子有点不雅观,因此她每逢擤鼻子,总是露出不得已而为之的神情,
她贫血得厉害,并伴有消化不良症。菲利普对她的胸部扁平,臀部狭小十分反感,也不
喜欢她把头发梳得那么俗里俗气。他为自己爱上她而感到厌恶和悲哀。
其实,他无能为力。他觉得犹如中学时偶尔受一个较大的男孩欺侮时的感觉一样。
他跟强者进行搏斗,直到使尽全身力气,无力地屈服——他记得那种四肢无力,好像瘫
痪一般的感觉——因此他根本无能为力,犹如死了似的。现在他也感到同样的虚弱。他
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女人,因此,他知道以前从未曾爱过谁。他不计较她的人品和性格上
的缺陷,甚至连这些缺陷他也爱上了;无论如何这些缺陷对他都算不了什么。他本人似
乎也并不关心着这件事。只觉得有股力量在支配他,促使他违反自己的意志,违背自己
的利益。而且,由于他渴望自由,他憎恨束缚他的锁链。当他想到他渴望体验无法控制
的时,他嘲笑自己,咒骂自己,因为他向它屈服。他想起了这件事的起因,要是不
跟邓斯福特上茶馆,这一切就不会发生。这全该怨自己。要是没有自己那可笑的虚荣心,
那么他是决不会为这个撒野的婊子烦恼的。
无论如何,当天晚上发生的事已把这一切都了结了,除非他完全丧失了羞耻心,否
则是不会走回头路的。他渴望摆脱掉缠住他的爱情的羁绊。这是可耻的、可恨的。他必
须避免再想起她。一会儿以后,他遭受的痛苦准会减轻的。他回想往事。他不晓得埃米
莉-威尔金森和范妮-普赖斯为了他是否也像他现在忍受过这样的痛苦。他感到悔恨交
加。
“我当时不知道爱情是怎么回事。”他自言自语道。
他睡不好。第二天是星期天,他温习生物。他坐着,前面放著书。为了集中注意力,
他口里念着,却什么也记不住。他发现他每时每刻都想着米尔德里德。他私下回忆着他
们吵嘴时的每句话。他不得不把注意力又集中到书本上来。他出去散散步。泰晤士河南
面的那些街道平日就够破烂的了,但有生气,行人熙熙攘攘,多少还有点活力。可是每
逢星期天,店门关闭,马路没有车辆,又静谧又萧条,显得格外的凄凉。菲利普认为这
一天特别长,没有尽头似的,然而他太累了,睡得很死。星期一,他又充满信心地开始
投入紧张的生活了。圣诞节将来临,许多学生已经到乡下度假,伯父邀他回布莱克斯特
伯尔,菲利普推说要准备考试而拒绝了。其实,他舍不得伦敦和米尔德里德。他的学业
荒废了,现在,只剩下两周时间来学习三个月的课程了。他开始认真起来。他发现不想
米尔德里德,一天天地好受了些。他庆贺自己坚强的性格。他遭受的痛苦不再是极度的
痛苦,而是隐隐作痛,犹如从马上摔下免不了的疼痛。虽没有骨折,但遍体鳞伤,震荡
受惊。菲利普发现他能够好奇地观察几周来的处境。他饶有兴趣地分析自己的感情,觉
得有点好笑。他想起的一件事是,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的理智是多么的无足轻重!他
得意洋洋发明出来的个人哲学体系竟帮不了他的忙。他感到迷惑不解。
可有时在街上每当他看到一个长相像米尔德里德的姑娘,他的心便似乎停止了跳动。
尔后,他情不自禁地,急急忙忙地追上去走近一看,发现原来是个十足的陌生人。学生
从乡下回来了,他跟邓斯福特到一家低级茶室去用茶。招待熟悉的制服使他想起米尔德
里德,竟难过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他想,也许她已经调到她所在公司的另一家茶馆,可
能会突然不知不觉地遇到她。他心慌意乱起来,担心让邓斯福特看出他的心事:他想不
出要说的话;只是假装听邓斯福特说话;他越听越烦,竭力不使自己喊出声来,叫邓斯
福特看在上帝的面上住口!
接着,考试的日期到了。轮到菲利普时,他满有把握地向主考官的桌位走去。他回
答三四个问题,然后他们让他看各种各样的标本;他上的课太少,一旦提问书上没有的
问题时,就被难倒了。他尽量掩饰自己的无知,主考官也不勉强,10分钟的考试很快就
过去了。他相信能及格。可是第二天,当他上考试大楼去看张贴在门上的成绩时,发现
及格者的名单里没有他的号码,他感到骇然,反复地将榜上的名单读了三遍。邓斯福特
站在他旁边。
“唉,你不及格,真遗憾。”他说。
他刚才询问了菲利普的号码。菲利普回过头来,见他满面春风,知道他及格了。
“哦,一点也没关系,”菲利普说,“你及格我为你高兴。我7月份再拼上去。”
他竭力装作不介意的样子。在沿着泰晤士河河堤回家的路上,净谈一些无关紧要的
事。邓斯福特出于好意想讨论菲利普不及格的原因,但菲利普仍然漫不经心。他非常沮
丧,然而,虽活泼但很愚蠢的邓斯福特都及格了,这比自己的不及格更使他难堪。他历
来以自己的聪明自豪,如今,他扪心自问,这种看法是否正确。在冬季学期的3个月时
间里,那些10月份入学的学生已经分化了。哪些是才气焕发,哪些是聪明、勤奋的,而
哪些是废物都一目了然了。菲利普意识到他的失败只有自己才感到意外,别人却不然。
吃茶点的时间到了,他知道许多学生正在医学院的地下室用茶点,及格的学生欢喜雀跃;
那些不喜欢自己的人会幸灾乐祸地望着他,而那些不及格的可怜虫将会同情他,以便自
己也得到同情。出于本能,他想一星期内不走近医院,待人们不再想起这件事时再去。
然而正因为如此,他竟去了:他想处罚自己。他暂时忘记随心所欲,适当地留心拐角处
警察的生活准则;否则,假如他按照这一准则行事,那么他的性格会出现奇怪的病态,
使他在自我磨难中获得一点快乐。
后来,当他已忍受了自作自受的痛苦,夜里从抽烟室喧嚷的谈话中走出来时,他感
到异常的孤单。他似乎觉得荒唐、徒劳。他迫切地需要安慰,想见米尔德里德的诱惑不
可抗拒。他难过地想,不可能从她那儿得到多少安慰。然而,即使不跟她说话,也想见
她一面;她毕竟是个女招待,不得不侍候他。她是他世界上唯一挂怀的人。不承认这一
事实是没有用的。当然,若无其事地上茶馆是丢脸的,可是他已经没有多少自尊心了,
尽管他嘴上不承认,心里却天天盼望她会给他写信。她知道只要给医院写一封信就能找
到他。可是她没有写。显然,她对见面不见面一点也不在乎。他私下不断地重复道:
“我必须见她。我必须见她。”
这种太强烈了,以至他不能花时间来步行,便跳上出租马车。他可节省时尽量
节省,非万不得已是舍不得乘马车的。他在茶馆外头站了一会儿。他想,也许她已经走
了,便慌里慌张地走进去。他一眼就见到她。他坐了下来,她走到他跟前。
“请来一杯茶、一块松饼。”他说。
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一时间真担心会哭出来。
“我还以为你死了。”她说。
她微笑着。她笑了!她似乎完全忘记了菲利普私下重复着千遍万遍的最后那次吵架。
“我想假如你想见我,你会写信。”他回答道。
“我太忙,没想到写信。”
她似乎不会说出一句亲切的话。菲利普咒骂自己倒运,交上了这样一个女人。她走
去为他端茶。
“要我坐一会儿吗?”端了茶,她问道。
“坐吧。”
“这么久你上哪儿去了?”
“我一直在伦敦。”
“我当你度假去呢。为什么不上这儿来?”
菲利普以憔悴、深情的目光望着她。
“你忘了我说过再也不见你了吗?”
“那你现在干么?”
她似乎急于要羞辱他。但是他对她够了解的了,知道她信口开河,随便说说罢了。
她伤透了他的心,但从来不是有意的。他不回答。
“你那么卑劣地捉弄我,盯我的梢。我一直认为你是个堂堂的正人君子呢。”
“别对我这么残酷,米尔德里德。我受不了。”
“你真是个怪人,我摸不透你。”
“这很简单。我是个该死的大傻瓜,一心一意地爱着你,我知道你一点也不喜欢
我。”
“假如你是个正人君子,我想你第二天会来赔不是的。”
她不留情面。他盯住她的脖子,恨不得用吃松饼的小刀戳她。他学过解剖学,足能
准确地刺到颈动脉。然而同时,他又想吻遍她那张苍白、消瘦的脸。
“要是能让你了解我多么热烈地爱着你就好了。”
“你还没有向我陪礼道歉呢。”
他脸色发白。她觉得那一回她并没有错。她想杀杀他的威风。他很骄傲。他一时很
想叫她见鬼去,可是他不敢。使他低三下四,只要见到她他宁愿忍受一切。
“很对不起,米尔德里德,请原谅。”
他只好费了好大的劲才憋出了这几句话。
“既然你已认错,我不妨告诉你,但愿我那天晚上跟你一块儿出去。我以为米勒是
个君子,现在发现我错了。我很快把他撵走了。”
菲利普倒抽了一口气。
“米尔德里德,晚上跟我出去好吗?我们出去找个地方吃饭。”
“哦!那不行,我姑妈等我回家呢。”
“你给她发个电报。你就说店里脱不开身,她一点也不知道。哦,看在上帝的面上,
答应吧,好久不见了,我想和你聊聊。”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
“那没关系,我们可以找个随便点的去处,那儿不管你穿什么衣服都没关系。然后
我们到杂耍剧场去。答应了吧,我会很高兴的。”
她犹豫了一会儿。他以哀求的目光望着她。
“好吧,去就去。我不知有多久哪儿都没去了。”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避免当场拉着她的手,将它吻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