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五月十九已经过去半个月，姚媚儿回忆起那一个下午，除了惊心动魄，更多的是不可思议。

她原本以为自己是局中人，却倏然成了局外人，先是守在门口的两个本应是绝对忠于炎皇后的御林军护卫悄悄表明他们奉慕慎安之命会在关键时刻保护他们，就这么云里雾里过了一个多时辰，被炎皇后秘密关押的御林军大统领于飞突然领着上百个御林军护卫来到仁庆帝寝殿，之前守在这里的御林军护卫、太监及宫女立即都被带走，当然也包括那两个说会保护他们的御林军护卫，不过他们确实比旁人更配合，还劝解几个想要反抗的御林军护卫束手就擒。御医只留下了张太医和太医令。

于大统领做完这些，又留下几十个御林军，让他们听从辰王与姚媚儿的差遣便匆匆离去。

又过了不久，宗政憬携佑圣军将军赵向胜及一万精兵赶至宫门外的消息也传进来了，而在此时，服下解药的仁庆帝悠悠转醒，时间恰到好处。

仁庆帝不愧是仁庆帝，看到辰王和姚媚儿这对有些莫名其妙的组合守在他龙床前，也并没有多少惊诧，从容问出了这几日所发生的一切后，传下一道口谕：命秦王、慕相即刻进宫面圣，命佑圣军赵向胜将军将炎氏族人全部收押，听候发落，并传御林军大统领于飞在软禁皇后及昭阳公主后前来见驾。

——或许是因为慕慎安最后的神来之笔，也或许是因为姚媚儿与辰王都对慕慎安心有不忍，两人颇为默契的都没有提起慕慎安在这些事中起到的作用。反正慕慎安只是在仁庆帝昏迷后才在他们面前暴露，几乎所有官员都不知道慕慎安其实也参与了这些事，大部分信任慕慎安人品的官员在得知慕慎安最近频繁出入宫禁时，只当慕慎安是借炎皇后对他的疼爱和信任，在想办法见仁庆帝罢了。

秦王和于飞还未赶到时，又有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礼部侍郎慕慎安，被得知炎氏失败又尚未让于飞寻到的昭阳公主刺成重伤！昭阳公主刺杀慕慎安后，本欲自刎，却被听到动静赶来的御林军拦住，捆绑后收押。而慕慎安则被送回紫澜苑救治。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尽管慕慎安突来的背叛令姚媚儿着实恼怒，但乍一听闻这个消息，她还是心急如焚。

——慕慎安的背叛虽突然，却也并非毫无理由，她当初亦曾因慕相的不在意而心生怒意，慕慎安二十年来都生活在这样的坏境中，如何能不做出些叛逆之事？何况……他若是果真想下杀手，毫无防备的秦王早就不知死过多少回了，可他至今还好好活着。

于是和匆匆赶来的宗政憬打过一个照面后，姚媚儿便离开了——皇帝与皇子、权臣、心腹要商议的自然是大事，原本也容不得她旁听。

此番姚媚儿出宫自然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她进入紫澜苑，也同样未曾受到任何阻拦。

问菊对她的态度一如往常，只是眉宇间含了满满的担忧。

姚媚儿心下一沉，一路狂奔而去，连身上的伤口被剧烈的运动崩裂也毫不在意。

一走进慕慎安的院子，一股浓重的血腥之气迎面而来，除了一个正在开药的大夫，里面只有几个小厮和丫鬟进进出出，整个院子都安静的仿佛并没有一个垂死的伤者。

姚媚儿本以为一进来就会听到慕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声，然而并没有——难道，只是血流的多了些，并没有多严重？

姚媚儿心情略放松了些，缓下脚步走进慕慎安的卧室，惊讶的发现里面并没有慕夫人的身影，只有躺在床上因失血过多而脸色发白的慕慎安。

慕慎安上身的衣服被剪碎褪下，纱布将整个胸口都厚厚包了起来，心口的位置印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红，慕慎安双眸紧闭，表情安详的仿佛已经死去。

姚媚儿心下一沉，快步走到床前，忍不出伸出手指探了探慕慎安的鼻息。

——还好，还活着……

姚媚儿闭了闭眼，狂跳的心渐渐平稳下来。等姚媚儿再张开眼，正好撞进了一双浅淡的眼眸中。

“大哥……”

慕慎安的声音很虚弱：“你还受着伤，怎么能……”

姚媚儿擦了擦额头上暴露她剧烈运动的薄汗，在慕慎安床边坐下：“大哥，你别说话，你的伤很严重……”心口的位置，又流了那么多血，此时还能同她说话，已是奇迹……刚才那大夫开药时凝重的表情，足以见得他的伤势到底有多严重。

慕慎安已经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声音愈发低，却保持着说话的连贯：“你不恨我？”

姚媚儿摇头：“我也恨他，所以……我能理解你。你也不过是……”想要与慕相作对罢了……否则……“你若诚心帮炎氏，宗政憬早就死了，当初在兰州，你分明可以杀了他，炎皇后曾在半路追杀我们，若你果真诚心奉她之命，当初那箭上何必抹那种只对宗政憬无用的毒？你一边想做出些让慕相心痛的事，一边却又不忍心真正伤害宗政憬——大哥，不管旁人懂不懂，我都明白，一个人怨恨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感受。可我从小有师父疼爱，而你……”

虽然炎皇后被关起来了，但慕夫人作为慕相嫡妻，未必会受到牵连，而此时更不会有事，虽然慕慎安选择回到紫澜苑，但慕夫人绝不会到现在都没有得到消息……

她初次见慕夫人时，便觉得慕夫人与大哥之间的相处有些奇怪，一人格外殷勤，一人却十分冷淡，根本不像是一对母子，反倒像是做母亲的在努力讨好儿子，而儿子为了母亲在人前的面子稍作配合罢了。

慕慎安望着姚媚儿，低低的补充道：“爹不疼，娘不爱，真正关爱我的人还被他们默契的都杀了去……”

短短一句话概括了一个人不幸的成长经历，姚媚儿不知该说什么好。

良久，姚媚儿低低劝道：“大哥，你先好好养伤，不要多想。你在这件事里所做的一切都很隐秘，除了皇后和炎氏各别人，并无人知晓，我不会说，宗政憬和辰王也不会说，你……”

慕慎安淡淡道：“媚儿，死了未必很糟，活着未必很好。”

姚媚儿被慕慎安的话惊到了：“大哥，你……难道你是故意激怒昭阳公主让她杀你？”

——否则昭阳公主怎么会无缘无故对慕慎安下如此重手？即便炎氏败了，昭阳公主也未必会想要杀慕慎安罢？毕竟她是公主，即便参与其中，仁庆帝未必会公开被下毒一事，她根本不会有什么太惨烈的结局啊！何况她那么爱慕慎安！

慕慎安微微垂眸：“媚儿，慕慎安该死了。”

姚媚儿被慕慎安的话惊得魂飞魄散，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望着慕慎安清明的眸光，忽然领悟出另一层意思：“大哥，你是要……”趁机……诈死？

“做过的事不可能不留下痕迹，何况皇后也不会放过我。”定会将一些他未曾做过的事也算到他身上。何况，毒药，确实是他弄来的，只此一项，便难以洗脱干系。

若非他倒戈，炎氏或许还有一争，他所做的又何止是帮助于飞重掌御林军？足以功过相抵，皇后回过神来，必定恨他入骨。他早就怀疑当年爱菊之死另有蹊跷，两人之间素无……那些事，又怎会突然满府开始流传那些有鼻子有眼的传言，导致……震怒，问也不问就对他房里的大丫鬟痛下杀手，连他也挨了一顿打？既然查清楚了，又怎能不立即处置幕后黑手，等着看她坐大，再多玩几年？这肮脏的新京，他已经呆下去了。

慕慎安淡淡的重复道：“所以慕慎安该死了。”

姚媚儿想了想，道：“大哥……需要媚儿做什么？”

慕慎安略含歉意的望着姚媚儿：“媚儿，又累你受伤……”

慕慎安的避而不答已经回答了她的问题，姚媚儿对于慕慎安的手段也是放心的，便没有继续追问：“大哥，我是你妹妹啊，一家人不必说这么多。”

“一家人……”慕慎安似乎第一次说起这三个字，言语间居然有些别扭，“媚儿，慕映雪年纪虽小，但她心思很重，对你刻意接近，并非出自我的授意。”他不过是顺势利用了一把而已。

姚媚儿骇然。但想起慕映雪算计她时滴水不漏的表现，和她之前表现出来的娇憨确实判若两人……

“慕府里没什么好人，有一个一心只为……的父亲，一个嫉妒成狂连亲生儿子都不真心疼的嫡母，哪里养得出什么好孩子来？”慕慎安毫不吝啬的将自己也骂了进去，“媚儿，不要回去，不要回慕府去。阿憬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你要幸福。”

慕慎安说这话时，声音愈发虚弱，仿佛随时都会死去一般。

最后一句犹似遗言，听得姚媚儿心头直跳：“大哥，你先别说了，你先别说了……”再说下去，诈死就要成真了一般……

慕慎安终于勾出一丝浅笑：“你放心。”

见慕慎安的眸光依旧闪亮，姚媚儿松了口气：“大哥，你……以后还会来看媚儿罢？”

慕慎安：“自然。”

姚媚儿轻轻笑了起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