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慎安最早的记忆，大约是在一岁左右。

也不过是几个零星的画面罢了——

刚学会走路的他被奶娘抱着，跟随妆容精致的母亲去了父亲的书房，却扑了个空，母亲很生气，忽然看了自己一眼，居然将他吓哭了。紧接着，便是一些他记不清楚的责骂。

另一个画面，是面无表情的父亲和满脸怨恨的母亲相顾无言，而他被奶娘紧紧护在怀中，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奶娘在他耳畔不住的低声道：“公子不要哭，不要哭……”

这是慕慎安有时午夜梦回，会突然梦见的场景。母亲的怨怼，父亲的冷漠，奶娘的小心翼翼，他的不能哭不能闹要听话要聪明。

慕慎安真正开始记事，是三岁的时候。

因为那一年，除了年迈的祖母之外唯一能让他感受到温暖与疼爱的奶娘离奇死去了。在母亲发现他喜欢亲近奶娘远多于她这个生母的时候。

那时候的慕慎安还小，他真的以为奶娘是不小心落水死了——是的，他虽然小，却已经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了。

到了七岁那年，慕慎安无意间听到母亲命人处置一个惹怒了她的丫鬟，第二日那丫鬟的死因是也是“失足落水”时，早熟慕慎安突然意识到奶娘的死或许另有蹊跷。

但那时的慕慎安，对于那位逝去多年的奶娘虽然残留了一些深刻而美好的记忆，但已经没有多少感情，他只是聪明的发现了一个属于大人间的游戏。那时候的他，已经习惯了父亲的冷漠，母亲对父亲求而不得后愈发严重的喜怒不定，疼爱他的祖母已经去世，这个家于他而言实在冰冷得不像话。

外祖家的祖父祖母对他倒是比家里这一对父母好一些，不过也就那样罢了，外祖家那么多表哥表弟，孩子终究是自家的好，何况父亲对外祖家素来不亲近，连带他也就不那么讨人喜欢了。不过他早就习惯了。

所幸他的母亲虽然花了太多时间在一个不能得到的人身上，对他实在不怎么样，但给他安排的人倒是不错。

他屋子里的大丫鬟爱菊，比他年长三岁，本是家中长女，进来当差前父母对她应是疼爱有加，性子很是温柔，将他照顾的无微不至，他的书童默书与爱菊同岁，两人在他六岁时到他身边伺候，对他忠心耿耿，处处都很维护，有时他不小心犯了错，默书总在父亲面前替他揽去，往往因此受到责罚，甚至是杖责，亦毫无怨言。对他而言，他们犹如长姐与长兄。

长兄如父，长姐如母。在他们的陪伴下，他终于体会到亲情之爱，一直冰凉的心慢慢温暖起来。若一直如此，他或许还是会长成一个真正的翩翩佳公子。

可惜好景不长，皇后说起时总咬牙切齿的贵妃娘娘忽然没了，他的父亲如丧考妣的将他叫到书房，告诉他一个秘密，原来贵妃娘娘居然是他的姑姑。那时他还不大，但在新京已渐有“神童”之名，所以他的父亲如面对成人一样告诉了他这个“绝对不能外泄”的秘密，并让他以后入宫时遇到被安置在皇后宫中的秦王要多加照顾。

慕慎安以为自己只是多了一个表弟，却未曾料到，这个表弟在将来的日子里，对父亲而言比他要重要得多。他从未得到过的关怀，这位表弟却能轻易得到，他所有的努力，将来都是要为这位表弟铺桥搭路。

不过表弟的日子确实过的很可怜，在皇后的宫中，宫人都将他当主子供奉，可他的表弟身为皇子，却连指使宫人的权力都没有，他每日像个丧家犬一样生活在宫里，无助又可怜。

所以最开始，慕慎安也是很愿意亲近这位表弟，帮他一二的。皇后对于他一直很喜欢，见他与三皇子十分投缘的样子，她对三皇子便会不那么严苛。

于是三皇子在皇宫的生活因他而略好了一些，他的父亲很高兴，第一次对他和颜悦色。

慕慎安却在那时，心里隐隐生出不甘。

——为什么他的父亲因他对旁人好而对他有好脸色？难道他这个儿子本身是不值得他疼爱的么？为什么一个侄子在父亲心中比儿子更重要？为什么？

尽管心有不甘，但日子依旧平稳划过，这段时间或许是慕慎安最快活的日子了。因为对他重视的人越来越多了。

因为三皇子这个表弟，父亲对他渐有和颜悦色之时，他渐渐长大，在读书方面的天赋逐渐凸显，他的夫子断言他定能在二十岁之前高中，且是位列三甲，又因从小在家中受尽冷落，他在待人接物上总是努力做到最好，希望旁人都能喜欢他，此时也卓有成效。

原本因父亲的不亲近而对他不甚亲近的外祖父也忽然对他喜欢起来，于是外祖母隔三差五便会命人解他去炎府玩，但每次都是先见的外祖父。

那时的慕慎安已经懂事了，几次之后便明白，外祖父喜欢他，似乎只是因为他足够出色，因为外祖父每次见面都在考校他的功课，教她一些为人处事的道理。那时他其实不太愿意去炎府，因为去了也不过是学这学那，并没有什么意思。后来他再长大些，终于明白，原来外祖父是想要培养一个能供他所用的外孙罢了。

皇子们原本是十二岁才会搬到懋冉宫，但他的那位表弟十岁就去了，他自然而然成了这位表弟的伴读。

那时候父亲与母亲的关系已经到了相敬如冰的程度，一直对他不甚关心的母亲忽然对她殷勤起来，让他在惊诧之余感觉时分别扭，于是给三皇子做伴读的旨意下来时，他是欣喜的，因为可以脱离那种令他极度不适应的尴尬。

——他的母亲或许因没有做过慈母，所以她为他所做一切，都让他无比反感。

于是他怀着感激的心情住进了懋冉宫，只需每次休沐日回去接受母亲的“疼爱”、父亲的“关心”，令他舒坦了许多。

同住懋冉宫的，除了三皇子，还有他的表兄二皇子。二皇子对他一向不错，暗地里对三皇子其实也不错，所以刚住进懋冉宫的那段日子，是他最轻松快活的时光了。没有严苛无情的父亲，没有莫名殷勤的母亲，没有隔三差五将他叫去教育的外祖，只有趣味相投的表哥表弟，每日一起学习，一起做功课，一起玩耍，是他长大后偶然想起还会忍不住微笑的一段日子。

但这样的日子，终结于默书的死。

那日他与默书、三皇子三人在河边玩耍，期间三皇子一失足跌落湖中，他本能的去拉他，三皇子没有被他拉住，反倒是他被三皇子带入湖中，两个人几乎同时落水。

他们一个是丞相嫡子，一个是三皇子，谁都不会游泳，一落入水中，只会挣扎呼救，此时天色已暗，四周并无宫人，默书一个人救了他们两个，但默书毕竟是他的书童，本能之下自然是先救了他。他们都没有事，只不过三皇子因为在水中呆的久了些，高烧两日不退。三皇子在宫中并无地位，所以连一点小波澜都没有掀起。但他回家之后，这便不仅仅是小波澜而已了。

那时候，他终于知道这位三皇子在他父亲眼中有多重要了。

他再次休沐回府时，三皇子已经活蹦乱跳了，对落水之事也毫不在意，甚至亲自感谢了默书的救命之恩，但他一回府，便被父亲狠狠训斥了一顿，尽管他的父亲对他从来只有训斥而无关心，但那一次，对训斥时措辞之严厉，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孩子，根本无法承受。

而后来，他才发现那些训斥责骂算什么无法承受——他的父亲居然要杖毙默书！他惊骇之下苦苦哀求，但默书还是死了。他见到了默书最后一面，默书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看到他时，已是奄奄一息，却还是努力对他笑了笑，说：“公子，别难过，你要笑，笑到最后就好了，小的下辈子再此后公子。”

慕慎安没有哭，也实在哭不出来。就在那一日，他偶然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原来，他的父亲，居然深爱着三皇子的母妃——他的亲妹妹！

十一岁的世家公子，对于男女之事已有所了解，也听说过不少少儿不宜的话题，但得知自己的亲生父亲在不知亲妹妹是自己妹妹的时候，爱上了自己亲妹妹，知道之后依旧执迷不悟，将妹妹的孩子看得比自己孩子还重要！直到此时，慕慎安在蓦然发现，后院的那些姨娘，居然都有或多或少有些肖似懿安皇贵妃。慕慎安忽然觉得恶心。

——为什么他的父亲能做出这样恶心的事来，为什么他会是这样的人生下来的孩子？！

默书死的时候，是慕慎安第一次开始恨慕相，在得知慕相爱恋的是懿安皇贵妃时，恨意中掺杂了不屑。这份感情很快被他的外祖父察觉，从此之后，除了他的外祖父，皇后也对也他愈发好。

那时，他已学会如何在内心充满恨意的时候面上保持不动声色。

于是他依旧对三皇子很好，他依旧努力做到让所有人满意，尽管他对所有人都不满意。

——他希望快些长大，羽翼早一些丰满，然后离开这乌烟瘴气的家。他要掌控自己的人生。

原本慕慎安只是这样想的。可是他十五岁那年，爱菊也死了。就在一夜之间，府里突然开始流传“大公子房中的大丫鬟爱菊十八岁都不配人，是因为早就引着大公子将她收用了，手段厉害得很，就等着大公子娶妻了扶她作姨娘”云云。

那时的他已是新京第一公子，品行才能无一不佳，突然冒出这种流言，若是旁人或许不会相信，可当他听闻这个传言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爱菊就已经死了。

他震怒的父亲轻易就信了旁人都不会信的谣言，直接将爱菊丢给了几个小厮，命他们将爱菊卖去最下贱的勾栏院，谁知那几个小厮见爱菊容貌殊丽，又要卖去勾栏院，便先受用了爱菊，爱菊受辱之后，触柱而亡。

爱菊之所以到十八岁还不嫁人，不过是因为她的心上人在她十五岁那年死了，原本他许她年满十六便发还身契让她出去嫁人，可是爱人已死，她便也歇了这心思，只一心在他身边伺候。

却被这莫须有的流言害死，死的如此惨烈。

——此恨，谁知？

但这一次慕慎安连流于表面的愤怒都没有，只是在此后几年中，参与其中的小厮一个个都死了。死的无比惨烈。

慕慎安知道，自己的心里已经住进了魔鬼，哪怕三皇子对他的关心再真诚，对他的信任再深厚，也无法温暖他被亲人冻伤的心。

既然是魔鬼，总是要做坏事的。谁让他不痛快，他就让谁不痛快吧。

只是慕慎安不知道，他心底有多贪恋与三皇子在一起时的轻松愉快，所以他心里的魔鬼，始终没有向三皇子出击，所以幼时也有“神童”之称的三皇子，才会从未看穿他的内心，一直当他是最亲密的朋友与战友。

但这样的美好对于他灰暗的人生来说，实在太微不足道了。他的父亲一路步步相逼，终于让他忍不住对三皇子下手。

下手，却下不去狠手。

想做一个颠覆超纲的坏人，却大约是圣贤书读的实在太多，骨子里印入了“忠君爱国”四字。就像他对那个女孩儿介绍自己名字时，不自觉的说了“安邦立业的安”

心里住着魔鬼，也住着正义、所以错事总是做不离谱，就这么亦正亦邪的走着。

他知是非，明善恶，却想做些不是而非，不善而恶的事。没有任何快乐可言，却能让他觉得快意。

直到一个真相解救了他。

原来爱菊之死另有玄机，竟是皇后为了彻底离间他与父亲的关系而做的。至于他的母亲有没有参与。他已经不想知道。

推倒炎氏，诈死逃脱。

最后故意激怒昭阳公主“死”在她手上，令她终生在悔恨于懊恼中度过，算是他对媚儿的一点补偿。

一切就这么尘埃落定吧。

他要开始新的人生。

至于所谓的父亲，他也不恨了。他似乎也理解父亲在不知懿安皇贵妃身份时爱上她，却在知道彼此身份时的撕心裂肺了。

但他绝不会成为他父亲那样的人，为不该有的执着付出一切，却从不明白什么才是自己的责任。

祝福她，也祝福他们。

而他，云游四海，乐在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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