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知明月是前身
作者:木小野啊 | 分类:其他 | 字数:8.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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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异变
我作为杨家女十五年,在杨琰的庇护下从姗姗学步长到及笄亭亭玉立,从未想过自己的生世是这般戏说。萧蔽日神态疲惫,他一字一句的说出我的名字时,帝王冰山似的面颊上,竟落下了一颗泪。
“就算我是您妹妹,许太妃又从何而知?”
圣上端详着我,伸手抚上我的眉眼,他指节冰凉,触碰时我不禁冷颤一下。“阿娘生你时离世,那时我不过五岁,我将她的容貌刻印在心上,日复一日都已渐渐模糊了,直到今日看见你。满月,你和阿娘长得一模一样。”
这个十四岁时,经历了惶惶四十九日波谲,最后一刻在我阿爹的匡正下,登上王位的天子。这六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天子的位置坐的并不安心,有人迫切的盼着他掉下来。他只能兵来将挡,遇见一个算计便拆穿一个算计。
可这一切里,唯独我是意外。他说:“今日你不该来的,我还对付不了许家。”
他是天下的君主,翻覆之间可断杀伐,他不该和任何人道歉,可这一句,我分明听到了深深的歉意。我知道他对付不了许家,也护不住身为公主的我。
那一夜,我与他促膝长谈,从先帝一直谈到如今。我平静的听着他讲述父母不为世人所容的爱情,我是如何踏着所谓不详而来,十五年前惠王如何大破东宫,以及之后先帝又如何为保他而自食丹药,拖垮了身体散命而死。这些一桩一件的宫闱秘事,杨琰也不会知道的那么详细。
圣上保住了我的命,换进宫的是杨家的婴儿,被惠王斩在襁褓中。原来杨琰本该有一个弟弟,他若是有一个弟弟,必不像我这般羸弱,会如他一样骁勇可独当一面。他也会活的轻松一些,不必进玄衣阁,可以肆无忌惮的做自己。
我早已泪流满面不自知,唇角尝到咸涩的滋味,才恍然大悟,我这是与他产生了血浓于水的共情。眼前的天子想起什么说什么,那些深埋在心底的秘密,或是伤心事。我静静聆听那些自己都不知道的,关于自己的事。
唯一庆幸的是,不论是作为公主的萧满月,还是作为杨家女的杨玥。我都有兄长,一个爱我深沉,一个视我如命。
直至天际破晓,乌黑的长夜过去,月亮又值一轮。这是新岁伊始,也是我的新生。可我和他都并不期待旭日破晓,过了今夜我们要面对的,是天下人。
“圣上,”我动了动嘴,亲口说出自己的命运:“我要去卫国和亲吗?”
他站起身的时候有些踉跄,我伸手想扶,被他摆手制止。他眼下乌黑一片,是极为疲惫的神态。
“是我对不起你,从未叫你享受过一日公主的待遇与生活,却要你骤然承受帝国公主的责任。满月…”他的喉头一动,背过身去。“爹娘先后离去,我本想你能离开宫闱是非,我独自周旋大不了为了江山拼尽全力,这本也是作为帝王应该做的。大晋的心头大患不是卫国,他就在京师,就在朝堂上。我真希望自己的确是孤家寡人,没有软肋。”
他后背起伏,将从不对任何人示弱的一面展现在我眼前。许久许久,才平复氤氲。“山高水远,和亲不过是两国权宜之计,无人能料到日后会否兵戎相见。贺瑶定有不得已苦楚,才会甘心和亲。端宁是许家的掌上明珠,太妃狡诈,也深谋远虑,必然不会叫她的女儿以身犯险。呵——”
他无奈冷笑:“我这个天子做的像个木偶,终日被不得已拿捏着。当初换你出宫,是我作为兄长对你本能的保护,保你性命的权宜之计。可事到如今,我真想你能自由的活着。”
一轮红日缓缓东升,初一清晨的炮仗声此起彼伏,我想到杨琰的话,“什么都别答应。”。
这大概是我平生第一次不听杨琰的话。
我没有言辞凿凿表示那些天地可鉴的忠心,也没有哭哭啼啼诉说自己如何害怕不舍。我平静的接受自己的命运,逝去的爹娘在天上看着,看着这对孤苦无依的兄妹,为大晋付出最后一滴骨血。
“圣上,我会去的。”我淡淡的说。
萧蔽日五岁孩童时,尚且可以冒着风险将我送出宫保我一命。如今十五岁的我,感受的到萧氏不屈血在我身体里流淌着,我心甘情愿做阿兄的刃。
新岁的正月初一,红日破晓而出,太玄宫内的圣旨传遍大晋万里山河。还君遗珠,替我正名。杨明昭当年护住有功,晋封太平护国公。
这几日我住在了宫里,不过也是暂时的,初六是立后大典,亦是册封公主的日子。我知道自己在太玄宫住不了几日就要随卫使去卫国了。宫里的环境我不熟悉,可十层高的玄衣阁立在那,在宫里任何一处,抬头都可以看见。我使劲看着,就像进宫那天那样看着层层楼阁,希望能寻到杨琰身影。
身后突然传来尖声:“你这个贱人!”
一听就是端宁的声音,我来不及回头,听她嚷骂着:“就是你抢了我的位置,太子妃本来是我的!”她口中不干不净,做事就要冲上来,我回神时,她扬起的手已经快要掌掴到我的脸上。
我下意识的闭了眼,巴掌没有落下。眼前是一身黑影,钳住端宁手肘,我惊喜万分,“哥哥!”
可他不是杨琰,我失望闭口。
端宁咬牙切齿道:“陆侍卫?皇兄让你来保护她,好,真是好。你好大的面子!”
陆侍卫不言不语,比杨琰的气场还要冰冷,叫人望而生畏,退避三尺。一提他,朝堂上下便无人不知是谁。此人名陆怀册,乃玄衣阁三等侍卫,因早年奋不顾身从虎口中救下圣上而展于人前。玄衣阁的人,如杨琰这般有官职的、可以出现在明暗之间的人不多,大多数都是影卫,藏在暗处,也不能叫人看见容貌知道是谁。
自从那次后,陆怀册便成了圣上身边贴身侍卫,可明可暗也常露脸。他突然出现制止端宁伤我,想必这几日一直在我身边。
我看着端宁挣扎的动作和一副恨我入骨的表情道:“放开她。”
陆怀册果真听我的话,端宁又想上前两步,被他拦下。她早已气急败坏,声音也有些哭腔:“你这个野种是从哪里冒出来混淆皇室血脉的!”
若我的阿娘是许太妃,我也是从小千万恩宠长大的公主,是否会如她一样肆意跋扈?是呀,她没有经历过被人算计的滋味,从小被母亲保护的太好,有着天底下最尊贵的身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怎么会知道这世上不是事事都会如她意。两国联姻,是除了谋算还是谋算的交易,不论我和她谁去,都是孤身在异国他乡,自己步步为营举步维艰,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眼前人与我一脉血缘,我到底心软,叹道:“端宁,我羡慕你有阿娘为你的谋划,若是你不自知,也不要辜负了。”
她眼中雾气未消,氤氲着眸子还欲再说,陆怀册护下,我不再和她纠缠。当晚便听说,端宁公主言行有失,又被禁足了。不过这一次是太妃下的令,将她的宝贝女儿关了起来。
我以为玄衣阁的侍卫是不会与人说话的,却不想我有问,陆怀册必答。
后两日的白天他没有隐藏起来,时时出现在我眼前。我漫不经心的逗弄金丝笼里的鸟,听它吱渣的叫着。“杨琰还好吗?”
他是三等侍卫,应隶属杨琰手下。
陆怀册的声音如正月池塘里的水,还带着薄冰。“他被禁足了。”
我的眉心一跳,声已破防:“他武艺高强,怎么会被禁足?谁又能禁的住他?”
“他是玄衣阁的人,玄衣阁也自然有办法关的住他。”
“为什么?”
陆怀册抱剑负立,从侧面看去挺直的身板,侧脸棱角分明,鼻高骨澈,竟让人觉着,玄衣阁调教出来的人,都是照着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木偶。这些木偶头头,就是坐拥万里江山的天子。他们如出一辙,不能喜形于色,不能有七情六欲,时刻隐忍着、控制着。
“他顶撞了圣上。”
我本不指望他能回答,毕竟杨琰从不与我说阁内事。闻言颔首,“你不该和我说这些的,你是玄衣阁的侍卫,要缄默不言,守口如瓶。”
陆怀册的表情终于有了微妙的变化,他浓眉一皱看我一眼,随后嗯了一声,以示回应。
“我想见他。”
“属下做不到。”
我知道这个要求有多么的无羁,便不在胡搅蛮缠。
我与杨琰同床而眠十二载,清楚他心中所想,他冷静沉着,做事一向不逾越,深知自己的身份。可这些都是在我安好的情况下,若非万分情急,断不会顶撞他效忠的皇权。我想他全身而退,又想与他共进退,可这终究是不可能了。我不是他的妹妹杨玥了,自此后一生,他只能对我俯首陈臣,而我再也不能喊他一声哥哥了。
正月初六的太玄宫,挂满红绸。封后大典从辰时直至午时,繁文缛节下浓妆的贺瑶也不禁如此折腾,终于在叩完最后一个头后体力不支,回宫歇息,新后缺席了为她而设的宫宴。
这次的宫宴,我坐在了端宁坐的位置,可以和圣上同一角度,俯瞰群臣。我看见阿爹阿娘焦虑的眼神,他们的一双儿女,一个被关在玄衣阁,一个被锁在深宫。
卫使十分兴奋,与周遭大臣一杯又一杯的喝酒,他对圣上道:“此行两国交好,在下回卫国也有交代。满月公主今后是我们卫国的太子妃,卫国上下一定不会亏待公主。不过——”
圣上眼波睇去,“使者请讲。”
卫使讨好的冲我一笑,似是在为我讨恩典般,“满月公主既然是大晋嫡公主,何以还无封号,只以公主闺名称呼,这似乎不太妥当,还请圣上给公主赐封,毕竟公主是我卫国太子妃,身份高贵。”
因为我正名事出突然,又逢年关宫里立后,我的封号一直没有定下,如今被卫使这一提,竟显得圣上对我不够重视,我只佩服他的口才,明里暗里的挑拨,在大晋的朝臣面前利用我给天子一个下马威。
“圣上!”玄武殿外当值的太监踉跄的跑进来,扑通跪在殿内,他拖着长长的调道:“河西将军回来了!”
月余前,河西将军江树弃城带兵回京师,意图不明。原本安静的玄武殿瞬间如同炸了锅,一时也没人回应卫使不怀好意的话,他讪讪坐下,又恢复局外人看着他国的好戏。
我这才注意身侧的小男孩,不过十岁年纪,眼似圣上、似端宁、也似我。我大概想到,这一双长杏般的眼睛,应是先帝的。
身侧男孩是敏王,河西将军的外孙。他像揣着一颗心惶惶不安,听到河西将军回来的消息时,惊讶的站了起来。
因在军中长大,我见过江树将军许多次,他一向风风火火,杨琰说他虽勇却无谋。今日江树几乎是冲进殿里,他的兵刃在殿外卸了,此时赤手空拳的三两步挟住我身侧敏王。我惊呼一声,陆怀册从梁上落下,飞身将我提起推开,以一身挡住我和圣上。长剑出鞘架在江树脖子上。
电光火石,朝臣们才反应过来惊变,高呼护驾。他们到底快不过藏在暗处的影卫,殿内不知何时呼啦啦的多出许多玄衣之人,将江树层层围住。
阿爹上前怒道:“江树,你干什么?快放开王爷!”
江树钳着敏王胳膊不放,小敏王脸颊惨白。只听江树道:“老夫这个不孝孙,不知被谁教唆,要行不忠不义之事,竟敢勾结胡卫,密谋篡位,这样的外孙还留着做什么!”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
卫使当即道:“将军不要血口喷人,我大卫才与晋结连理,何时与敏王勾结了?”
江树向来不拘小节,啐了一口卫使的方向,“你们卫国人狡诈,一壁与我在河西血战,一壁与我这不孝孙勾结,要从里到外的夺我大晋江山!圣上,您有所不知,臣在河西时,俘虏卫国一大将,亲耳听他招供这个小兔崽子勾结了卫人胡人,要在年里的宫宴上谋反。臣不眠不休的赶回来,就是生怕他酿成大祸!”
我心下一沉,杨琰曾说过,江树此人有勇无谋,难当将帅之才,果然如此。萧蔽日寒冰目光射向敏王,“你有没有?”
敏王说话已磕磕巴巴,“臣弟,臣弟…”
卫使依旧不依不饶:“将军既然说他勾结了卫国人,你便拿出证据。”
江树冷哼一声,指着敏王问道:“你最近和一个卫人一个胡人走的近,别以为我不知道。”
敏王说不出个一二三,吓得颤颤发抖。倒是他身边的侍从,扑通一声跪下,头磕的响,“圣上英明,王爷他的确是冤枉的!那卫人不过是前来大晋通商的,就住在如意酒楼,您可以派人去查。王爷与他走的近只是为了他所贩卖的卫国小玩意。王爷一没兵二没权,又不会武功,就算谋反也毫无胜算呀!况且他不过是,不过是个孩子!”
卫使冷笑,在一旁添油加醋:“我说呢,怎么河西将军弃城了,原来是担心后院起火。想来将军不懂兵不厌诈四个字,您俘虏的是哪位?在下回去后要让圣上替他后人加官进爵呢。”
“你!”江树气急,正想破口大骂。
卫使讽刺的话虽十分逾越,可听在众人耳朵里又觉得不无道理。江树冲动回京,抛下前线已是大罪。江树钳着敏王的力道松了松,又道:“那胡人呢,胡人是怎么回事?若他勾结了胡来反晋,也需彻查到底!”
“够了!”萧蔽日几乎怒喊,他面色气到极致,阴鸷的看着江树,目光似刀能把人杀死。天子一怒,众人闻声下跪。“江树殿前失仪,先关押起来。”
江树脸色骤变,他耳边已染不少白发,老将军树皮一样的手一松,敏王被捏的双目通红,早已吓得瑟瑟发抖。江树这才开始似回味一系列的事,“圣上,老臣一心为大晋啊,这,这…”
萧蔽日大手一挥,“孤自会查明。”
殿前江树便被卸了兵权,押解了下去。玄武大殿气氛说不出的紧张,众人一一噤若寒蝉,卫使也合时宜的闭了嘴。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无助,世人只看见他高高在上,却看不见他不胜高处清寒。
须臾后,他恢复神色,如往常般气定神闲。“方才说到哪了?”
卫使看了一出大晋朝堂上的好戏,心情颇为愉悦,“说到满月公主的封号了。”
我抬眼看去,卫使隐隐的笑意还未散去,他不会得意太久。
“皇兄,还望皇兄准许臣妹自行拟定封号。”我倏地起身福了一礼,这是我第一次称呼他为皇兄,萧蔽日纤长的睫毛颤动一下。
他几乎是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