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之水万古流/贺北丞

第2章

金明没有被县一中录取，只能在社办学校读高中，心中的怨气都撒在了常怀玉身上，心说，一定是常怀玉顶了自己的名额，倘若没有他，自己一准能到县一中上学，都是这个绊脚石挡了我的前程，你让我难过，我就不会让你好过，咱们走着瞧！

人常说，十分精明用三分，留下七分给儿孙。然而，生活中的许多人并非能够真正理解他的真谛，常常是工于心计，精明过头，最终难逃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下场，枉费了一副聪明伶俐的好头脑。金明和其父就是这样的人，凡是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必然要憎恨别人得到，从灵魂深处铸就了一种见不得别人好的心态。从此以后，金会计看着常家人就不顺眼，时不时说些奚落的话，漏开空子还给小鞋穿，这都是常有的事。有一次，常怀玉的母亲犯了头痛毛病，常宝珍想向队里借两块钱买点止痛片，他和队长都讲好了，但是，到了金会计那里，金会计就会说:“这两天队里没有现金，等以后有了再说吧。”

县官不如现管，常宝珍无话可说，只好忍气吞声。秋天队里收割莜麦的时候，常规是按收割的亩数折合工分，这时金会计的权力就更是体现得淋漓尽致了，他丈量亩数从来不用米绳拉，他的丈量方法很简单，双手背在身后，迈开脚步向前走，一步五尺，走完一块地的两个边，亩数就计算出来了。刚开始有人怀疑他的准确度，于是，众人就拉着米绳丈量，结果两者相差无几，基本准确，甚至还比米绳丈量的数量稍稍多一点。既然有便宜占，社员们自然就会心存感激，久而久之，社员们便认可了金会计一步五尺的丈量法。现在轮到给常家人丈量莜麦地了，只见他两手使劲甩开，大步迈开，其结果就可想而知了。常家人明知道肯定吃亏，但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总不能因为头头点点撕破脸皮吧？常宝珍还得忍气吞声。

光阴似箭，岁月如流，转眼间两年过去了。常怀玉高中毕业时，学校要照毕业相，还要会餐，老师要求学生每人上交六块钱，筹备毕业典礼。另外，学生时兴买个笔记本什么的，写上些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之类的鼓励话，同学之间关系不错的互相赠送留个纪念，也需要一些钱。

家里省吃俭用仅仅攒下六块钱，还差的缺口没着落，常宝珍一时犯了愁。他盘腿坐在炕楞边上，嘴里吧嗒着旱烟袋，挨个过滤着村里谁家有可能借到钱。琢磨了许久之后，他在炕楞沿上磕了几下烟袋锅子，起身披上褂子，耸了耸肩膀，然后，走出了家门。

常宝珍在村子里转了一大圈，张了许多空口，不过，最终还是在队长家借到了四块钱。常怀玉揣着十块钱在去县城的汽车上，痛哭了一场。是啊，仅仅几块钱就把人难得满村子张口，当借钱人张了空口的时候，借钱人失望难为情，对方歉疚也难为情，这叫人求人两头难。生活艰难到如此地步，咋能不令人心里酸苦呢？

常怀玉在县一中上学，自己从家里背上米面交到学校食堂，食堂过秤后，按照粗细粮数量，每斤发一斤内部粮票和相应的钱票，打饭时自己选择数量付钱票和粮票，五分钱两勺的白菜土豆汤，那就得另外付钱了。他节衣缩食，常常是半饥半饱，不敢多吃一分钱的饭，就这样也是囊中羞涩。没有办法，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己贫穷。他咬紧牙关，只能把苦水沉在心底，更加勤奋学习。

到了七月份，常怀玉应届毕业参加高考。这是莘莘学子在文 革结束后，迎来了应届毕业生高考的第一个春天。由于常怀玉在全年级学习成绩数一数二，所以，老师和同学们对他抱着很大的期望。

然而，分数出来后，大失所望，距录取线只差两分。倒霉摧的，常怀玉沮丧自不必多说，老师和同学们都跟着惋惜。

落榜后，老师再三嘱咐常怀玉，开学后还来学校继续补习，来年再考。可是，当常怀玉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说了落榜的事，常母的头痛毛病顿时又犯了，只见她牙关紧咬，一声不吭，满头大汗，眼里噙着泪花。常父见状，赶紧找来小火罐，给她往额头上拔，比酒盅大一点的小火罐一次就拔三个，并且，每隔一段时间就取下来重新再拔，就这样折腾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傍晚时分，常母的头痛才缓解了。看着母亲痛苦的样子，常怀玉哭了，哭得很伤心，他恨不能替母亲去痛，来赎自己自私的罪过。三个姐姐为了自己上学，先后只读了小学五年级就回村劳动挣工分，全家人省吃俭用，攒下几个钱全花在自己一个人身上了，这不是成了彻头彻尾的自私之人吗？所以，开学不能去补习了，再也不能拖累家里了，人得有良心。

想过这些之后，常怀玉擦一把眼泪，说:“开学我不去补习了，不能把钱都花在我一个人身上，咱们得抓紧时间给我妈看病。”

常宝珍看着儿子说:“不行，这学必须要上，你爷爷活着的时候再三安顿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学。”

人老成精，常宝珍的父亲在世的时候，从小观察孙子天庭饱满，地颏方圆，两只大耳朵紧贴脑袋，耳垂子又厚又圆，并且悟性很高，常常是一堆好奇问这问那，又性情宽厚，从来不与村里的孩子们打架斗殴，似有不同凡响之处，再加之就这么一个孙小子，那是老常家传宗接代的顶门棍，所以，老爷子十分疼爱这孙子，经常嘱咐儿子要好好培养这孙子。

“砸锅卖铁，您说得倒轻巧，去哪里找那么多的铁？尽说大话。”常怀玉似有嗔怪地说。在他看来，梁台村仅凭那些沙梁地过光景，那是永远也富裕不了的，必须要想出其他办法来，改变这种贫穷落后的面貌，否则的话，穷根子会一代一代地扎下去。于是，他就生出了出去打工挣钱的念头，准备冒险一搏，险中求财，好给母亲看病。

“那你说怎么办？”常宝珍瞪一眼儿子，生气地说。

“我得想办法出去挣钱，家有三件事，先从紧处来，挣点钱先给我妈看病，等把我妈的病看好以后，我再念书也不迟。”常怀玉看一眼父亲，回答说。

“出去挣钱？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如果允许出去挣钱的话，梁台村的人早跑光了，还用等到现在？小子，别胆大包天了，再说了，出去也未必能找到挣钱的地方，国家有明文规定，没有哪个单位敢接收你打工的，此路行不通，咱们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常宝珍说。

“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出去打工挣钱，我死也要出去闯荡闯荡，我就不信活人还能被尿憋死。”这就是常怀玉的态度，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他准备到县城里偷着打零工，一边干活儿给母亲挣看病的钱，一边复习功课，来年再考。

常父听了火冒三丈，常母和三姐不敢吭声，一家四口人在沉默不语中吃过了晚饭，然后，各自安息睡觉。

夜寂静得连远处沙梁里野山鸡的“咕咕”声都能听得到，常怀玉一夜没合眼，他在心里盘算着，如果在县城能够找到一份打零工的苦力活儿，只要能挣到钱，即使再苦再累也无所谓，况且和一中在同一个城里，即便在复习功课时遇到难题，也能及时跑到学校请教老师，一举两得。他越想越激动，越激动越睡不着觉，等到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便悄悄地起来收拾行李。

此时，大姐和二姐已经出嫁，和常怀玉睡在外间炕上的三姐被他惊醒，三姐惊讶地说:“怀玉，你这是干什么？”

常怀玉赶紧用手指杠嘴，然后，低声说:“三姐，小声点，不要惊动爹妈，我要出去打零工挣钱，一边干活儿一边复习功课，来年再考，你告诉爹妈，让他们不要担心，天无绝人之路，我一定能找到打工地方的，只是这事要绝对瞒着生产队，让爹告诉队长，就说我到县一中补习去了。”

三姐围着被子坐起来，看着弟弟捆绑铺盖卷，眼圈不由得有些湿润了。

常怀玉收拾停当后，背起铺盖卷便蹑手蹑脚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谁知常宝珍早已醒来，只是没有起炕而已，此时听到开门声，猜测就是儿子要走了，于是，他赶紧穿上衣服追了出来。

谁的人生都不易，不是每个人的理想和决心都能付诸于奋斗和实践，尤其是在艰难困苦的岁月中，人们会遇到各种环境因素的制约。生活中的绝大多数人，就是认为希望距离现实太遥远，最后放弃了起初的理想，让翱翔的翅膀扑腾在泥土上，去啄食那污浊的虫虾，苟活于世，苟且偷生，逆来顺受，随波逐流，若干年以后，叹息自己没有坚定初心，抱憾终身。常怀玉执着地要用知识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是，家庭却极度贫穷，顾了上学就顾不了给母亲看病，面对艰难生活的现状，他选择了放弃补习的机会，出去挣钱给母亲看病，凭着一股子倔强劲，不计任何后果地我行我素，像一只脱笼的小鸟腾空飞起，试图在大风大浪中磨练出鲲鹏的羽翼来，慈乌反哺，践行百善孝为先的信条。

常宝珍在沙梁上坐了老半天，不时用衣袖擦一擦眼泪，目不转睛地望向山梁下的河川平原，苦恼地寻思道，这娃娃要是生在河水地富裕人家就好了，人家有的村子一个日工能分到八毛至一块钱，刨闹娃娃两个学费那是不成任何问题的，可他偏偏投胎在我这个穷家庭，可惜了娃娃这块料了，唉，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啊。

常宝珍苦恼地想上一回，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上一回，再用衣袖擦上一回。心说，罢罢罢，这小子有股子犟脾气，初生牛犊不怕虎，由着他去吧，出去闯荡得头破血流，没有了任何结果，他自然就会回来的。但是，转念又一想，这小子已经把祸闯下了，怎么说也得瞒着生产队，躲过一阵算一阵，只能说儿子到县城补习去了，否则的话，后果不堪设想。梁台村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个人敢跟政策对着干，可偏偏这小子不计后果，胆大妄为，闯下这捅破天的祸害，如今必须得给他瞒天过海，掩人耳目。想过这些之后，常宝珍起身向村长家走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地球上有了黄河，恐怕已经无从考证了。但是，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中华儿女一直把黄河尊称为母亲河，这是因为黄河像母亲一样养育过世世代代的中华儿女，所以，中华儿女的后人们同样寄希望于黄河之水万古流，用她的乳汁养育千秋万代的后辈儿孙，直到永远。

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黄河从河川平原流过，也是无法考证。河川平原之所以号称米粮川，年年五谷丰登，岁岁社稷兴旺，正是得益于黄河水的恩泽。黄河从河川平原的南部流过，河川人在上游开堤筑闸，川内挖成十八道黄灌大渠，引水入川，黄河水就像母亲的乳汁一样滋润着这片土地，养育了八百里的河川儿女。所以，这里成了养穷人的地方，山西人过去走西口，到口外讨生活，来的就是这个地方。

常怀玉大踏步地走在河川平原上，他边走边咀嚼着昨天晚饭剩下的玉米饼子，尽情地放眼着辽阔的山外世界。公路两旁的小麦已经收割上场，麦地里又长出了大白菜和青萝卜，一片片的玉米绿格茵茵地映入他的眼帘，天空中不时还有红雁飞过，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心情无比开朗，大有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感觉。作为一个小山村的毛孩子，胆敢偷着出去打工赚钱，这在当时社会不失为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胆大妄为，如能成功更是一桩闻所未闻的奇迹。无论如何，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必须挣到钱给母亲看病，并且，信心满满地憧憬着美好的打工梦。

然而，理想很饱满，现实很骨感，这种憧憬随着县城的拉近，渐渐地使他茫然起来。世界虽大，但是，哪里能找到打工的地方呢？他边走边苦思冥想。此时，他有些懊恼和自我责备，心说，在县一中上学的时候，为什么不去了解一下县城的状况，如果知道县城的一些产业，此时就会有的放矢，至少知道该去哪里碰运气，不会落得如此这般盲目了。但是，转念又一想，天无绝人之路，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对，不能失掉信心，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常怀玉自己给自己鼓着勇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当他走到城郊的时候，眼前出现了高耸的大烟囱和一排排长型砖窑，同时看到许多小伙子推着小斗车往窑洞里推毛坯砖。顿时，他恍然大悟，喜上心来，心说，这种受苦营生城里的正式职工肯定不会去干，那么就一定需要临时工。这种简单的推理在他的脑海里快速地转了一圈后，他迈开大步走下了公路。

来到砖瓦厂的毛坯砖场地上，常怀玉上前打问要不要临时工。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告诉他说:“要，我们推坯班除了我，都是临时工，你要干的话，需跟车间主任打招呼。”

那年轻人以为常怀玉是城里的待业青年，讲完话，指了指车间办公室，便继续推坯去了。

常怀玉背着铺盖卷，手里提着一包书，敲开了车间主任办公室的门。当他说明来意后，车间主任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行，我看你身体挺结实，应该能干，请把你的介绍信拿出来吧。”

常怀玉一听要介绍信，顿时慌了神，心说，这下坏菜了，真让父亲说准了，原来受苦也要介绍信，我哪来的介绍信，我是偷着出来打工挣钱的，还敢开介绍信？此时的他就像做贼被人抓住一样，心脏怦怦直跳。

主任又催说:“小伙子，你愣着干什么？介绍信！”

这正是，看病上学两相困，深明大义重人伦。怀揣一颗尽孝心，毅然走出梁台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