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常是一只长颈鹿，男，23岁，广告公司职员，刚刚从大学毕业。由于长得实在是高，公司领导常常开玩笑说他一定有与常人不一样的视角，所以很适合搞创意工作。但这却让鹿常感到苦恼，他觉得自己与其它的长颈鹿，甚至与人，比如公司里的其他人，都没有太大的分别，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视角。不过他从未就此与人分辩、反驳别人，这或许由于长颈鹿们一贯沉默，很少说话，以及脾气温柔、谦和有礼的天性。

但是出众的身高的确给鹿常，以及生活在这个城市的长颈鹿们带来诸多不便，特别是住宿和出行。晴汀市为他们建立了长颈鹿族群聚集区生活公寓，房子和门头的高度都要高很多，解决了他们的居住问题，而出行，就没有特别好的办法了，无论是坐公交车还是地铁，鹿常他们只能将头低得很低地走进去，然后找个空位置坐下来。

这让鹿常觉得，为了适应城市生活，他必须变得很卑微，他怀念小时候在老家大草原上的无拘无束的快乐生活，但他也知道，就像时光不可能倒流一样，他也不可能回到自己的老家去生活。想当年，他从小努力学习，一路过关斩将考上大学，就是为了从老家走出来，就是为了出人头地，他也因此成了父母的骄傲，而现在，他怎么能走回头路，回到老家呢？这不是在宣告自己的失败吗？再说，回到老家他又能做什么呢？难道还像小时候那样在草原上快乐地奔跑，追逐西下的夕阳，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感受身后推举他向前的风，用自己的高视阔步丈量着故乡的土地……回不去了，这一切会出现在他梦里，时间在那一刻像是从表盘中倾泻而出，自由流动。鹿常要运转周身的力量，才能将时间引流进入表盘，顺时针流动。对于鹿常来说，这种力量并不是理性的，也不是动物性的，但却是原始的，与生俱来的。

公司新来的同事，猫玲玲，一只三花猫，是鹿常的学妹，现在在公司实习，她就没有这些问题，猫玲玲只需要担心自己掉头发的问题。因为他们俩上学期间闹过矛盾，所以两人平时在公司没有太多交流，最起码一开始时是这样。对于猫玲玲来说，她也的确无法对鹿常的问题感同身受。她不认为自己为了适应这个城市的生活将会变得卑微，更不像鹿常那样被辽远的乡愁缠绕。虽然她不像那些宠物猫一样，依托自己的主人，获得了这个城市的户口，并且不用出来工作上班，只需要在主人面前撒撒娇卖卖萌就可以吃得好住得好；但她依然相信可以依靠自己的努力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至于乡愁，对于一只猫来说，哪里有什么乡愁呢？就是在自己的童年记忆里，在自己的梦里，也找不到一点故乡的影子。她从小就随外来务工的父母生活在这个城市的角落里，随着城市日新月异的变迁，随着父母不稳定的工作四处迁徙，故乡这个概念对于她来说简直有如不怀好意的讽刺，事实上从小到大她的父母也从未跟她提及有关故乡的事。

因为鹿常是学长，她是学妹，公司领导交代鹿常要多带一带她，这给了两个人更多的接触机会。有一回公司加班到很晚，忙完了大家一起去宵夜。大家喝起酒来，聊到了人生梦想，好像都脸有愧色，讪讪的，虽然大伙儿都还很年轻。散场后，在送猫玲玲回家的路上，猫玲玲问鹿常，刚才大家谈得那么高兴，你怎么不说话？鹿常说，我的梦想说出来，我怕大家笑话我。

你的梦想是什么？

——是到动物园里做一只长颈鹿。

啥？！

是到人类的动物园里做一只长颈鹿，一只真正的长颈鹿，不是像游乐园里人类假扮的那种，也不是像现在我们这样，和人类生活工作在一起没有区别、隔阂的长颈鹿。是到动物园里做一只真正的长颈鹿。

做一只真正的长颈鹿……那你怎么不回到你的故乡，回到你的大草原，那样你才能做回真正的长颈鹿吧？

你错了……你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到人类的动物园里做一只长颈鹿，我觉得这样才是做回到真正的长颈鹿。

猫玲玲后来发现，鹿常并非是酒后胡言乱语，他真的向公司提交了辞呈。

但是事情并非像鹿常想的这么简单，他去到这个城市的动物园，找到园长说了自己的想法后，园长告诉他，这是要经过考核的，合格了才能上岗。鹿常很惊讶：我本来就是一只长颈鹿，我生下来就是一只长颈鹿，难道我还需要经过考核才能证明自己是一只长颈鹿吗？

不是这个意思……园长进一步解释说，在这个人与动物共同生活工作没有区别隔阂的世界，动物可以像人那样说话做事，可以像人那样去生活去学习去工作，那么，在这样一个世界，动物园存在的意义在哪里呢？或者说，人类要只是单纯地想看看动物，看看自己身边的邻居、公司的同事就可以了，他们为什么要花钱跑到动物园里来看呢？

为什么？

那当然是因为我们动物园里的动物更像动物，换句话说，这里的动物都回归了动物本身，它们不再像人类那样说话办事，即使它们曾经拥有这样的能力，经过我们的训练改造，加上它们自身的努力，这些能力也逐渐消失了，成了真正的原始的本真的动物。

鹿常听了这话倒是很有些兴奋：那你说的那些考核又是什么？

那是考察各种动物的各项技能，比如拟态，奔跑，飞行，搏斗，捕猎等等，特别是每种动物的专项技能，比如孔雀开屏，猴子爬树，猫抓老鼠，老鼠打洞等等。至于你们长颈鹿，你们的脖子和腿最厉害，人们就爱看你们怎么用脖子相互搏斗，怎么用腿踢，甚至得益于你们得天独厚的身高颈长，你们还可以表演吃高处树叶的技能，就凭你们陆地最高的身高，这一点也是别的动物望尘莫及的。

那你刚才讲的训练和改造，是不是就是指这些方面？

是的，我们让动物逐步找回自己的天性，自己的本能，长此以往，加上在这样一个几乎全是动物，并且严厉禁止动物们平时像人类那样说话做事的环境下，用不了太久，动物们就会回到自己本身，并逐渐忘记曾学会的人类的说话行动能力。

鹿常很讶异：那像你这么说，应该没有多少动物愿意来这里，你的动物园应该冷落萧条才对，因为动物来到这里，丧失了人类的能力，重新做回到动物，变得原始野蛮，它们不再能像人类那样去学习、欣赏、生产、传承文化，去鉴赏、体验各种美，去满足各种因文明开化才能有的美妙的欲望……你觉得它们会甘心吗？会愿意吗？

正如你所说的，我也感到困惑与惊讶，事实上你可以看到，我们这里有很多动物，无论物种还是数量，都有很多，还陆陆续续不断有像你这样的想进动物园，可以说竞争是很激烈的，这也是我们设置了这套考核机制的原因之一——怎么样？你现在还想来试试吗？

当然，我就是为这个来的。事实上，对于鹿常来说，与园长的这番交流，才使鹿常的愿望变得清晰。当鹿常当初冒出想在人类的动物园做一只真正的长颈鹿的想法时，他的这个想法其实是很模糊的，很蒙昧，这也是当时他无法跟猫玲玲解释清楚的原因，但现在他清楚了，他终于搞清楚了自己的愿望。那么他的乡愁呢？他的乡愁会在动物园里找到归宿吗？他的思乡病会在动物园里被治好吗？他是有信心的。因为鹿常很清楚：我们有时候只能选择那些替代性的解决方案，B计划；B计划甚至远比A计划重要，A计划只是我们表面上的、应付各种“审查”的应对性方案，其实到最后我们能用的还是作为替补方案的B计划——或许我们一开始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下定了决心的鹿常经过重重考验之后终于如愿进了动物园。起初的确是有些不适应，即使他本来就是动物，现在让他像动物一样不说话，他还是有些不习惯。有时候他对园里的动物同伴使眼色，但没有动物回应，它们中的有一些已经成功地变回了动物，对他的举动毫无反应，另一些处于回归之路不同阶段的动物，也不会理他，因为违反动物园的相关规定，处罚是很严厉的，再说既然选择了这条路，还是要不忘初心、有始有终、不要半途而废的好。

总之，现在鹿常作为一只长颈鹿——一个动物，徘徊在人类的动物园里，有时候伸长脖子吃吃树叶，有时候悠闲地踱步，有时候看看围观的人群——当然人群中也有动物以及自己的长颈鹿同类。现在他有没有成为一只真正的长颈鹿？没有，因为鹿常还有人类的“自我意识”甚至思想，而作为一只动物，是应该没有这些的。当然，鹿常隐藏得很好，没人能看得出来，并且在动物园里表现很好，遵守规定、操行品性各方面堪称模范。有一天，鹿常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因为在动物园的优异表现而成为楷模，动物园以他的形象做了一个雕塑立在园中心。鹿常觉得雕像的脖子做得过于长了，即便他们是一种以脖子长著称的动物，这个雕像的脖子也做得过于长了。

第二天，鹿常就逃出了动物园，他哪儿也没去，回原来的公司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