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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重如山

作者:刘醒龙 | 分类:都市 | 字数:18.6万

农民作家(2)

书名:恩重如山 作者:刘醒龙 字数:10759 更新时间:2024-11-25 22:21:57

差不多整一个月,孙仲望没和华文贤见面,只听说华文贤贩药材蚀了本,亏了两百多块钱,在外躲了六七天不敢回家,媳妇托人带信叫他回,他才敢进门。

这天,外面起了好大的秋风。孙仲望的媳妇扛着锄头,说是出去将刚烧的火粪拢一拢,免得吹散了引起火灾。

出去不一会,媳妇又匆匆返回来,说她看见一群人从小车上钻出来,打听往华文贤家去的路,有个女的她认识,过去是县剧团演青衣的名角,她猜是为剧本的事而来的。媳妇要他赶紧去,莫让华文贤吃了独食。

孙仲望走到华文贤家门口时,很紧张,手脚都有些发抖。他硬着头皮进屋去,见华文贤蜷在墙角,像一只饿瘪了的猴子。他媳妇当着一大群干部的面大声数落他。孙仲望进屋时,谁也没有理他。他在房门槛上坐下来,听了一会儿才明白,这些人是为华文贤贩药材的事而来的。他从门槛上站起来时,心里很踏实。他朝媳妇说的那个女人看了一眼后,又忍不住看了第二眼和第三眼,第四眼被一个秃顶的胖子挡住了。他心里很可惜,这样好看的女人为何不愿穿那好看的戏装,做各样的眼色给人看,而要穿像灰狗子一样的工商服,板着脸训人。

一路上,孙仲望想,哪个男人有福和这个女人一个锅里吃饭,一个被窝睡觉。正想着,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扭头一看,文化站长在背后大步追过来。

文化站长撵上来说:“你怎么这大的架子,叫两声都不应。”孙仲望说:“我有什么架子?黄牛架子越大,累死得越快!”文化站长说:“这回你得请我的客。”孙仲望说:“别耍我,前年我想参加站里的业余剧团,请你几次你都不到。”文化站长说:“这回不一样,文化局的人要我到你家去。”孙仲望瞪大了眼睛。文化站长继续说:“是为了你写的那个《偷儿记》。本来,他们按剧本上写的地址准备去华文贤家,我知道剧本是你执的笔,就叫他们来你家。现在,赵宣传委正陪他们吃中饭,你快回去准备一下,他们回头就到。”

孙仲望激动得不得了,回家对媳妇直说快快快。扫了地,摆好桌椅,又去烧开水。孙仲望揭了十几次锅盖,水还没有开。媳妇叫他趁空去通知一下华文贤。孙仲望脸一沉,说媳妇一到关键时刻就忘了原则,这一回若不是文化站长帮忙,他肯定要吃闷心亏。媳妇直挠头说自己一高兴就不能举一反三。

水终于开了。又等了一阵,文化局的人仍没来。孙仲望肚子饿极了,就叫媳妇随便做点什么充充饥。媳妇烙了几张葱油饼,他站在门口踮着脚吃了。还不见人来。孙仲望心急火盛,口渴得很,将一瓶开水喝去大半瓶。

半下午时,文化局的人终于来了。其中就有小杜,其余的是徐局长、剧团的夏团长和戏工室的毛主任。媳妇认得小杜。小杜开始不认识孙仲望的媳妇,经她自己一说,小杜才记起自己在剧团当演员时,下乡演出,真的在她娘家住过,还和她睡过一张床。孙仲望的媳妇羡慕地说,小杜那时身子嫩得像水豆腐。这话惹得毛主任在小杜身上捏了一把,然后说,现在倒像块臭豆渣。大家笑一阵后,开始进入正题。

孙仲望的媳妇拎着小半瓶开水,拭了一圈,没有倒出一滴水,大家随手拿着的瓶子都是满的。

徐局长先问还有一位作者怎么没来。文化站长说,通知过了,可能人不在家。随后是毛主任介绍情况:这次征集剧本评奖,原本也考虑了《偷儿记》,后来因为不如《胜天歌》成熟,思想性也不如《胜天歌》深刻,加上只能评一名优秀奖,所以只好忍痛割爱。又因为元旦期间,县剧团要带新剧目参加省里的戏剧节,为鼓励基层作者,县里决定,请你们二位到县里去住下来,修改《偷儿记》,让剧团带着《偷儿记》上省演出。住宿费、伙食费全由县里出,每天另发两块钱的误工补贴。

毛主任说完,夏团长未经徐局长示意,主动开口说:“你们现在就要考虑一下,黄梅戏主角必须是女的,是旦角,《偷儿记》的主角现在是个老生,这样很难发挥黄梅戏抒情的优势。”徐局长毫不客气地打断夏团长的话:“这些问题到县里去再说,到时先开个讨论会,让大家都来提意见。”徐局长又对毛主任说:“你还有一个问题没说。”毛主任当即出了一脸汗,赶忙掏出笔记本,急急地翻了一阵,复开口说:“你和老华后天,也就是二十五号坐早班车去,到文化局报到,家里的事情在明天安排好,去后除非家里死了人、着了火,否则一概不准请假。”说完,毛主任用眼角乜了几下徐局长。

徐局长不理他,却问孙仲望,《偷儿记》的素材是从哪儿来的。孙仲望的媳妇抢先回答,说写的就是我娘家的事。徐局长说,难怪读来这么亲切,还是要按毛主任说的办,一篙子扎到基层,搞专业创作的为什么反不及农民作家,差别就在这里。徐局长后面的话是对毛主任说的。毛主任听了直点头。

徐局长又问大家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小杜赶忙接着说:“家里有什么困难尽管说。”孙仲望说:“没困难,冬播都搞完了,在家也是闲着。”赵宣传委一直没机会开口,这时才说:“你和老华这一回一定要好好为西河镇两万农民争光。”徐局长已站起来了,边走边说:“你气魄还小了点,这个戏要争取演到北京去,也让我这个文化局长风光一回。”

孙仲望将徐局长送到门口,看着徐局长他们坐小车离去后,他站在门口和过路的人笑着打招呼。

忽然,华文贤像头发癫的公牛一样冲过来,气喘喘地问:“他们人呢?”孙仲望说:“工商局的吗?”华文贤急了:“你别装孬!”这时,华文贤的媳妇也赶来了。

夫妻二人当街质问,文化局来人怎么不通知华文贤。孙仲望想到华文贤在剧本上做手脚的事,心里就很坦荡,一点也不脸红。他说他通知时,华文贤正在巴结工商局的领导,见他进来连问都不问一声,人都有个自尊,你不把别人当人却想别人把你当人,于是他一气之下才一声不吭地走了。华文贤又追查一千块钱的奖金。孙仲望说一分钱也没有。他不信,说这是编局,并说狗日的孙仲望如果不分五百块钱给他,他就上他家去打砸抢。

孙仲望火了:“你敢再骂一句?”一边就揪住了华文贤的衣领。华文贤一把攥住孙仲望的头发说:“我骂了,看你能把我怎么办?”孙仲望说:“有狠你就再骂一句。再敢骂一句,我就揍扁了你。”华文贤的媳妇欲上前帮忙,被闻讯跑出来的孙仲望的媳妇扯住。

这时,赵宣传委折回来了。他将华文贤严肃批评了一通。说这样闹有损于农民作家这个光荣称号。华文贤不敢和赵宣传委顶嘴,听了详情后,他马上向孙仲望认了错。回家后,他让媳妇提了一只公鸡,送到孙仲望家赔不是。孙仲望见状立刻消了气,还让华文贤媳妇带了一斤糯米酒回去。

吃晚饭时,孙仲望喝了几杯酒,媳妇也喝了几杯。孙仲望想不通文化站长为什么那么恨华文贤。媳妇告诉他,文化站长其实是恨华文贤的媳妇,那回看电影,文化站长在门口收票,顺势摸了一把华文贤的媳妇,华文贤的媳妇回头就给了文化站长一耳光。孙仲望很敏感,问她被摸过没有。媳妇说,摸过,但不要紧,那是冬天里,她穿着棉衣,不像华文贤的媳妇,是六月天,只穿着一层薄纱。

二十四日忙了一整天,晚上孙仲望一上床就睡着了。半夜里,忽然被赵宣传委的大声叫喊吵醒。稻场上的草堆着火了。白天忙着准备到县里去的事情,忘了将火粪拢一拢,晚风一起,火星飞到草堆上去了。幸亏发现得早,不然家里养的那头牛冬天就没什么吃的东西了。扑灭了火,孙仲望要谢赵宣传委,却找不到他的人。

第二天早上,他去搭车时,在街上碰见了赵宣传委。孙仲望说他要将赵宣传委奋勇救火的事迹写成广播稿。赵宣传委严厉地制止了,说若是要写广播稿,他就不准孙仲望到县里去改剧本。

在车上,孙仲望和华文贤说起这事时,华文贤说孙仲望真是苕过了心,赵宣传委那晚去稻场还能有什么光彩的事吗?孙仲望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到文化局报到时,徐局长他们都不在,只有小杜在办公室等他们。小杜把他俩领上四楼,推开一扇玻璃门,见徐局长、毛主任、夏团长和十几个不相识的人,正坐在沙发上吃瓜子和水果糖。大家吃东西时,都是文绉绉、挺有学问的模样。徐局长问怎么才到。他俩正不知如何回答,小杜帮忙说这趟车的司机缓性子,车开得慢。

他俩刚坐下,徐局长就说,五六十年代,鄂东的浠水县产生了四个农民作家,没想到九十年代,风水转到了我们县,一下子就产生了两个农民作家。今天请大家来,是要大家多对《偷儿记》提出善意的批评和建议。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开了头炮,听口气,他是上次评奖的评委,他说《偷儿记》在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这一点上,明显不足,更缺少时代精神。会场上最年轻的那个人忽地站起来,将前面人的话打断了,说《偷儿记》好就好在写出了生活的本质,不像别的剧本,搞假大空,迎合假繁荣。被反驳的人胀红着脸说,那你说汪部长的《胜天歌》是那一类呢?年轻人不说话。徐局长忙拦住,说今天不扯别的戏。大家沉默下来。

过一阵,夏团长说我来说几句,他说我初读剧本时吃了惊,觉得它太好了,好得就像前几年轰动全省的《银锁怨》。徐局长一敲茶几,说老夏,注意你说话的语气。夏团长咽了一口茶水,继续说,我并不是说作者在抄袭,但《亲亲儿的脸》和《无儿点灯灯不亮》这两段,与《银锁怨》中的两段一模一样。孙仲望一听急了,说,怎么会呢,这是几十年前,我媳妇的两个上人说的话,西河镇好多人都会这几句话。小杜在一旁小声说,别人能争,你可不能争,你一争别人就不说真心话了,讨论《胜天歌》就是这样,大家都睁着眼说瞎话。

接下来是毛主任说。他说《偷儿记》里为什么要偷儿,没说清,理由也不能让人普遍接受,这一点不写好,这个戏就不能成立。孙仲望实在忍不住又争辩道,我觉得再清楚不过了。毛主任说,光你清楚不行,要让评委和观众都信服,除了偷以外,没有别的办法了。华文贤忽然来一句,说这不是鸡蛋里面寻骨头吗!徐局长又敲了茶几,说你们作者要允许别人发表不同意见,这个戏我们内定的标准很高,要向省委汇报演出,要力争超过《银锁怨》,不仅到人民大会堂里去演,还要到中南海怀仁堂里去演。

孙仲望和华文贤被徐局长的话镇住了,再也不敢争。

散会时,徐局长叫大家都去招待所吃顿便饭。孙仲望和华文贤坐在徐局长的小车里,前头走了,小杜也在车里,毛主任、夏团长他们都是步行。

吃饭时,大家都朝徐局长敬酒,一个个又认真又诚恳,说上任不到一年,全县文化工作就出现了新面貌。然后再说和农民作家喝一杯,沾沾山里的仙气等话。孙仲望、华文贤刚把杯子端起来,他们已将杯子送到鼻尖前闻了闻,随即转身走了。

半中间,上了一道鱼。徐局长让放到他俩面前,说是武昌鱼,又说知道武昌鱼吗。孙仲望想说没说出来,华文贤抢先说,知道,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这是毛主席吃过的。徐局长点头让他俩多尝尝。中午的菜很多,但他俩连半饱也没吃到。每次他俩伸出筷子时,就有人转动桌上的转盘,不是空筷子回,就是只夹很少一点。幸亏有一盘炒肉丝,转盘上放不了,只好放在他俩面前的桌子上。他俩顾不了许多,将盘子里的东西一扫而光。等走进客房时,肚子已经饿了。

客房里有两张床,还有沙发、彩电,厕所也在房内,却不是蹲坑。是那年批判“***”时,说**上小靳庄也带着的那种抽水马桶。孙仲望在上面坐了半个小时,仍不通畅,只好站上去,蹲在上面,却担心将那瓷器踩破了,弄得心里很紧张,出来时,见华文贤正在啃馒头。一问,才知是小杜从餐厅里带回来给他们的。还剩下三个,孙仲望赶忙抓住两个。华文贤说:“别抢,我吃饱了,都是你的。”

孙仲望边吃边看电视。放的是《雪山飞狐》,看着看着就入迷了。毛主任临走时,叫他们下午两点到原地点开会,他俩一直看到电视上打出十三点四十分时,才互相说,该去开会了。这时,毛主任进来了。毛主任恼火地问:“叫你们两点开会,怎么三点了才动身?”华文贤说:“电视上才一点四十呢!”毛主任说:“那是招待所放的闭路电视,是转录的,上面的时间不算数。”

他们匆匆赶到会场。大家听毛主任一解释,都笑了。徐局长也不例外。下午,大家的劲头没有上午的足,好几个人在打瞌睡,徐局长打了几个哈欠。

四点多钟时,门外来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一张小嘴在徐局长耳边动了一阵。徐局长精神为之一振,喝了一口茶,大声宣布:“省戏研所的杨主任来电话了,他后天亲自参加《偷儿记》的讨论。杨主任是我省的戏剧权威,他亲自来,说明这个戏大有希望。”

孙仲望和华文贤很激动地相互看了一眼。徐局长让毛主任宣布散会,留下孙仲望和华文贤单独吩咐一阵。

晚饭只有小杜陪他俩吃。毛主任一路跟到招待所门口,见小杜仍没叫他陪客,只好分手走了。吃完饭,小杜拿出两张电影票请他俩去看电影。他俩不去,说在家看《雪山飞狐》。小杜就拿着电影票走了。

晚上却没有放《雪山飞狐》,放的是“全县三民(民歌、民间舞蹈、民间器乐)调演”录像。里面的人他俩认得不少。他俩指着那些熟人大声说笑,弄得服务员进屋来提醒,说十二点了,别人要休息。

早上,二人都睡过头了。去吃饭时,餐厅已锁了门。正在为难,小杜在一棵大树下叫他们的名字。他俩走拢去,小杜递上一个大纸包。打开一看,是十个肉包子和一些花生米。小杜说,她见他们没起床,就买好早餐在外面等。他俩同时说:“杜秘书,你太好了。”

听到这话,小杜叹了一口气,很重。孙仲望问,“杜秘书这么年轻叹什么气?”小杜说:“光人好还不行,要命好。我命不好,成天忙别人的事,自己的事没人管。”小杜数说她家柴没人锯、煤没人做,明天就得吃生的了。孙仲望一咧嘴说这点粗活,我们抽空帮你干了就是。小杜谢过后,要他俩上午去一个,下午换另一个人去,反正剧本只能一个人写。孙仲望答应自己先去。

路不远。小杜住五楼,进屋时,小杜让他换上拖鞋。孙仲望的脚太大,几双拖鞋都试了,都穿不上去,他只好打赤脚,满屋有一股脚臭味,他自己不觉得臭,反而不明白小杜为何老捂鼻子。抽了一支烟,小杜就带他到楼顶上去。孙仲望看那堆煤像座小山,旁边的柴禾,最少有一卡车。小杜让先做蜂窝煤。孙仲望感到任务太重,赶忙操起工具干起来。不一会儿就出了一身汗,他用手一擦。脸上就是一片黑。小杜说去局里看看,走了。孙仲望一人埋头干活。半上午时,有个胖女人上来转悠,问他帮人做煤几多钱一吨。孙仲望想了想说一吨五块钱。胖女人有些惊喜,说明后天也请他帮忙做两吨煤怎么样。孙仲望说做完这点煤他得回家去了。胖女人和他磨了半天,还将价提到六块钱。孙仲望被缠不过,只好说了实话。胖女人情不自禁地说,难怪她男人叫汽车撞死了,谁叫她这样精。孙仲望听说小杜死了丈夫,心生同情,干得更卖力了。

一堆煤做了一半时,小杜回来了。叫孙仲望洗手洗脸,招待所要开饭了。孙仲望的手很糙,裂口里的黑东西怎么也洗不掉。小杜倒了一点什么水在他手上,又用她那双柔软的小手帮忙搓了一把。搓得孙仲望身上一阵阵发燥,脸上也红了。小杜松开他的手,失望地看着洗不净的黑迹,说真没法想象,这样的手竟能写出那样好的剧本。孙仲望不好意思地一笑。小杜吩咐,回招待所后,若有人问手上怎么弄得这样黑,你就说不小心将一瓶碳素墨水搞泼了。

回到招待所,华文贤还在看《雪山飞狐》。吃饭时,小杜问华文贤上午有人来过没有。华文贤说只有服务员进来打扫房间。吃罢饭,华文贤跟小杜走了。孙仲望一连看了三集《雪山飞狐》,眼睛都发胀了。有人推门进来,一看是毛主任。

毛主任叭地一下关上电视机,问他写了几多。孙仲望说没有纸,又不能写在手上。他伸手一比画。毛主任问他的手怎么这样黑。孙仲望按小杜吩咐的说了。毛主任冷笑起来,说局里每天为你们花七八十块钱,你们却轮流去给人家作义务工。说着就要孙仲望随他出去一趟。

孙仲望随毛主任爬上楼顶。县城的风景在这儿看很不错。孙仲望一眼看见华文贤正在那边楼上做煤。毛主任指着问那做煤的是谁。孙仲望说他眼睛不好,看不清。毛主任走时,又冷笑了一声。

傍晚,小杜来时,孙仲望将下午的事告诉了她。小杜当时脸色很不好看,吃饭时一句话也没说,吃完饭,小杜又要了一只烧鸡和半斤花生米,加上一瓶白酒,让他俩带回房去宵夜。临走前,小杜再三嘱咐,徐局长若问你们为何一整天没动笔,就说想听省里杨主任的意见后再写,免得走弯路。

干了半天活,身上到处发酸。喝点酒后,真比搂着野女人睡觉还舒服。他俩将酒菜消灭得一干二净。上床时,孙仲望问小杜帮华文贤洗手没有。华文贤听说小杜帮孙仲望洗了手,直说他有艳福。

孙仲望和华文贤睡得正香,毛主任进来掀被子,要他们起来吃早饭。还说,从今天起小杜不来了,由他负责《偷儿记》修改过程中的一切事。孙仲望和华文贤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毛主任叫服务员将电视搬走了,又将两本稿纸放在写字台上,半真半假地说,他每天要来数一数写了多少页。

他们下楼去时,外面一个女人拉着的小男孩,直冲毛主任叫爸爸。

这餐饭孙仲望和华文贤吃得一点意思也没有,毛主任的儿子简直不准他俩动筷子,一夹菜小孩就哭,拿肉包子小孩也哭,说是他家的,不准别人动。他们只有喝粥时小孩不哭。毛主任象征性地骂了几句,没有效,小孩一点不怕他。小孩的妈妈说,大人不生小伢的气。孙仲望和华文贤真是无法生气,看着小孩将肉包子的馅吃了后,将包子皮扔在桌子上。小孩吃饱后,由他妈妈领着上幼儿园去了。毛主任说他再去要几个肉包子。毛主任一走,孙仲望说,我们也走,我们又不是要饭的,受小孩欺负。华文贤犹豫一下,还是跟孙仲望走了。

毛主任将肉包子送到房间时,孙仲望和华文贤已在埋头改剧本,根本就不望那堆肉包子。毛主任一点也不尴尬,还凑近来说:“大家提的意见,你们一定要好好消化。”华文贤说:“像几碗粥一样,消化得那么干净,是不是?”毛主任说:“这个譬喻不太贴切。”

服务员在外面喊:“戏工室姓毛的接电话!”毛主任去了,转眼又回来,说:“杨主任来了!我去接待一下,你们还是抓紧时间改,需要见他时,我会通知你们的。”

毛主任走后,他俩就没心情写了。都猜杨主任是个什么模样,二人一致认为肯定是个戴金丝眼镜的老教授。后来,他们也像那小孩一样,吃光了包子馅,将剩下的包子皮合好,依然用纸包着放在原地方。正在窃笑,毛主任喊他们见杨主任。

杨主任长得极像赵宣传委,只是比赵宣传委穿得好些。见面后,杨主任却对毛主任说:“小毛,你这搞专业创作的落在业余的后面了。要努一把力呀!”徐局长一旁说:“我们正想搞一个改革方案,准备将专业人员取消,实行合同制,并向社会公开招聘。”小杜插嘴说:“听说英山县创作《银锁怨》的重要经验就是,两年内拿不出一个像样剧本的专业创作人员,一律调出。”毛主任脸上红过后又白过:“杨主任不也是专业的吗,若不是杨主任前次来发现了《偷儿记》,说不定就埋没了呢!”徐局长听了这话,眉头皱了几下。

往下进入正题。杨主任一口气说了两个小时,总的意思是,中国戏剧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悲剧,所以《偷儿记》一定要在这一点上突破一下,写出中国第一部真正的悲剧来。杨主任的话水平很高,孙仲望和华文贤听呆了。杨主任一说完,徐局长马上表态,说杨主任的指示,将是《偷儿记》的一个重要里程碑。

然后,大家都去吃饭。先说是汪部长要来陪,在餐厅里等了一会,又有信说汪部长下乡未回不来了。杨主任说,是不是因为他那个戏被我否定有意见。徐局长忙说是真下乡去了。大家就开始喝酒。喝酒时大家轮流敬杨主任,特别是小杜,一连和他干了五杯。杨主任开始还很认真地推辞,说下午他还得跑一个县。小杜说明天再走,晚上她陪他跳舞。杨主任和小杜拉了钩后,就喝了个大半醉。醉时仍不忘说《偷儿记》,他说,这个戏成不成功,关键看剧中人死得成不成功,要死得出乎人意料之外,又在人意料之中,所以,这个戏要敢于写死亡,要写成死亡的艺术。

下午,杨主任躺在床上不断地说:“只要感情深,不怕打吊针。”县里的人又开会,徐局长快刀斩乱麻,叫毛主任找关系到公安局弄一些有关人员的死亡档案来,让孙仲望和华文贤看一看,开启思路和灵感。说完就去筹备晚上的舞会。

晚上去跳舞,孙仲望本不想去,但华文贤要去,房间又没有电视机,孙仲望直到最后一刻才打定主意去看个新鲜。在舞厅的角落里,孙仲望和华文贤守着杨主任、徐局长他们脱下的外衣,寸步也不敢离开。徐局长在剧团里挑了几个漂亮演员陪杨主任。杨主任和她们每人跳一曲后,就不找她们了,专和小杜跳。见杨主任跳得高兴,徐局长让舞会延长了半个小时。舞会上的事,叫孙仲望和华文贤的眼睛看得好累。华文贤说:“有空我也来学一学。”孙仲望说:“不怕你媳妇打断你的腿?”华文贤不作声了。往回走的路上,大家仍说跳舞的经验,都说杨主任和小杜的慢三、慢四跳得有味极了。华文贤不知怎地改变了态度,厚着脸,凑到毛主任身边去和他说话。没人理睬孙仲望。

杨主任一走,他们就忙了起来。华文贤找徐局长,提出要毛主任参加修改。徐局长问孙仲望有没有把握高质量地拿下这剧本。孙仲望本来恼火华文贤这么自作主张,但见徐局长一点不拿架子,亲自来和自己商量,就同意毛主任参加进来。徐局长高兴地说,人多力量大。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你们这样做我就放心了。

毛主任一下子来了劲,将两人间换成三人间,自己也搬到招待所里住下。还买了一条阿诗玛送给公安局管档案的人,借了一堆所谓死亡档案出来。

孙仲望翻开第一个卷宗就叫开了蹊跷,说:“怎么这样将人命当成狗命,为了不能穿裙子就自杀。”华文贤和毛主任接过去一看,卷宗记载的是,县一中高(二)班一名女生,因大腿长得不好看,不能穿超短裙而跳楼自杀。三人惊奇一阵就过去了,因为这是不能写进剧本里去的。

看了一整天卷宗,竟没有一个中意。毛主任有些失望,想了想,问:“你们在乡下,听没有听说比较奇特而又动人的死法?”孙仲望摇摇头说:“乡下人好死的不说,歹死的,除了暴病以外,全是喝农药,上吊和跳塘,平常得很。”华文贤忽然问:“听说去年县文化馆一个搞创作的人死时,情景动人得很,好多人哭了。是怎么一回事,能不能写成戏呢?”毛主任说:“你说的是老谢!他真是个拼命三郎,长年累月趴在桌子上写,三餐饭都懒得做,就买了些饼干放在手边,得空就吃几块,造成长期营养不良,几种病一齐发作,几天工夫就死了。大家哭是哭他的才华!”孙仲望说:“吃饼干会死人?乡里好多人临死前,就盼能吃几块饼干呢!”说着话,孙仲望突然想起一件事:“有了!上个月十二号的报纸上,不是登过一篇文章吗?那个冤死人的案子,西河镇的人看了没有不掉眼泪的!”华文贤也想起来了,连声说好。毛主任叹了一口气说:“那故事好是好,可不能写。”孙仲望不理解:“党报上登了的事,怎么不能写呢?”毛主任说:“没有说不让写,可我们没有必要去捅那个马蜂窝。”

忙了一整天,一点结果也没有。按徐局长的要求,今天必须将方案拿出来,明天开始动笔,最迟半个月后上排练场。进程没达到,毛主任有些焦急。

吃晚饭时,毛主任的媳妇和儿子又来了。华文贤不知什么时候搞清楚的,将那小孩叫作阿敏。阿敏还是不让孙仲望和华文贤吃他家的菜,连他不吃的豆腐也不能动。孙仲望和华文贤只好耐着性子,等阿敏吃完了再吃。阿敏忽然来了兴致,非要孙仲望吃他剩下的肉骨头。毛主任的媳妇好言劝了几句,阿敏不依,说爷爷总是啃他剩下的肉骨头,爷爷像他,他得代爷爷啃。阿敏的小手死死指着孙仲望。孙仲望脸胀得通红。华文贤见状忙插进来,说华伯伯是条大黄狗,最爱啃骨头。说着,边汪汪叫,边用嘴去叼桌子上的肉骨头。阿敏咯咯笑起来,要孙仲望也这样。孙仲望怄得手发抖。毛主任过意不去,轻轻一拍桌子,说阿敏,你太不像话了。阿敏一扔碗筷,哭了起来。毛主任的媳妇嚯地站起来,抱着阿敏往餐厅外走,边走边说,小孩才五岁,未必你也是五岁。这话像是说毛主任,又像说孙仲望。毛主任起身去追。

孙仲望再怄气也不会不吃饭,而且越怄气越是多吃些。华文贤也在拼命多吃。杨主任在这儿时,他一直憋着性子,不露出馋相来。现在桌上就他俩,就什么也不顾了。孙仲望见他老是吃肉,就说:“你不是爱吃骨头吗?”华文贤一笑:“那是和阿敏逗着玩。”孙仲望摇摇头:“文贤,我见你两天变得厉害,前后成了两个人。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华文贤说:“你是不是见毛主任和我亲热些,就吃醋了?”孙仲望说:“我俩都是一样的人,吃哪瓶子醋哟!可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是被领导,他们是领导。”华文贤说:“我和你也不一样。”孙仲望说:“哪一点不一样。”华文贤说:“反正不一样。”

旁边桌上,服务员将空碗空碟子扫得当当响,他们赶紧喝了半碗汤,起身离开桌子。

他们并不急于回房间,出了招待所大门,往街上溜达。城里的女人不怕冷,都快冬天了,大部分女人还穿薄裙子,搽香水。边走边看,忽然看到徐局长和毛主任在路边说话。他俩就走拢去。徐局长问修改顺不顺,生活安排得怎么样。孙仲望本来准备提点意见,华文贤又把话说在前面,说有毛主任的精心安排,一切都是顺风。孙仲望再提意见就显得不团结了,他就反话正说。他说,毛主任实在太辛苦了,一点也顾不了家,害得他的媳妇和儿子,也餐餐跟着我们一起吃食堂。徐局长听了这话,立即看了毛主任一眼,将毛主任的头看低了下来。徐局长将日程安排重申一遍后,就走了。

毛主任依然到招待所里睡。他惦记着剧中人怎样死最好,怎么也睡不着。孙仲望和华文贤没有着这个急,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半夜过后,毛主任将他俩唤醒,兴奋地说:“我想到一个好点子了。在最后一场里,让剧中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只剩下那个女婴——在一片漆黑中,一团红光罩在襁褓之上,什么音乐也没有,只有那一声声啼哭!”孙仲望说:“那怕不行,为了一点小事死那么多的人!”毛主任说:“正是这样的效果。谁也料不到,这么一件小事会酿成这大一场悲剧。”华文贤说:“这点子太好了,梅兰芳和严凤英也想不出来。”孙仲望仍在犹豫:“我看还是不行。都死了,剩下一个婴儿谁养呢,这不是等死,不等于斩草除根成了绝户吗?”毛主任说:“这你就外行了;这叫象征!女孩象征纯洁,象征生命,象征明天,就是说寄希望于消灭了愚昧的崭新的明天。”孙仲望固执地说:“我不同意这样。”毛主任变了脸。华文贤说:“孙仲望,你别固执,这又不是你的私人财产。”

孙仲望不吭声,起身去卫生间解大手。许是心里有气,脚下重了,刚往抽水马桶上一站,抽水马桶咣当一下裂成两半,孙仲望重重地摔在地上,同时下意识地大叫了一声哎哟。

华文贤闻声冲进来,一把将他拉起来。毛主任阴着脸说:“谁叫你犟,报应。”外面有人敲门,开开后,是服务员。服务员探明是怎么回事后,指指门后贴的旅客须知,要孙仲望照价赔偿。孙仲明听到要他赔两百块钱,脸都白了。他捂腰趴到床上大声哼叫着,任凭服务员怎么催促,他一声声叫着,像没听见似的。毛主任在一旁说:“现在装孬了,怎么不犟下去?”服务员知道毛主任是头儿,将目标对准了他。要他先替孙仲望垫付赔偿金。扯了半夜,毛主任的瞌睡来了,他打了一个哈欠说:“算了,不扯了,等我们走时,你将它算进住宿费里。”

走的走了,睡的睡了,孙仲望歪在沙发上,直到天亮也没睡着。他腰没摔痛,屁股摔痛了却是真的。

天亮后,毛主任一醒过来,孙仲望就讨好地对他说:“毛主任,我想了一夜,想通了,还是你设想的那个点子最好!”毛主任一点不领情:“我们是二比一,你不合作也不怕。”停了停又说:“你还是去想抽水马桶好了。”